(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她爬起来,轻声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腰肢柔柔软软,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挑,翘个兰花指——便活脱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不是舞台,父亲不是为了博台下的喝彩,只是自娱罢了。为的是一刹间的迷醉,像鱼儿游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那是说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惬意。那一刻,是另一个世界。只需微微闭上眼,周围便是良辰美景。
项忆君关上门,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亲,便装睡。一会儿,父亲项海在外面敲门:“忆君,该起床了。”
“哦!”项忆君应了一声,起身穿衣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收拾停当出来,客厅桌上已摆了早饭——白粥,腌的嫩香椿,邵万生的蟹股,还有刚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有一杯牛奶。项海吃东西一向讲究,即便是早饭也不马虎。他的祖父,项忆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琴师,不算大户人家,也是享过荣华的。项海受祖父的影响,从小研习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剧团的台柱,专演梅派花旦。后来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渐渐的便不唱了,赋闲在家。
项忆君一边吃饭,一边朝父亲看。项海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青灰一片。这还是演花旦时的规矩,胡子要刮彻底,胡茬也不能露个一星半点。他的刮胡刀是博朗原装进口,剃须水、须后水也都是高档货,早年落下的习惯,照镜子看到胡茬,便浑身不舒服,像生虱子般难受。每次刮完胡子,还要翘起兰花指轻抚一遍,再朝镜子里抛个眼风,定个格,才作罢。
项忆君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了。上班时间有些紧。她依然细嚼慢咽。父亲说过,再急的事都要慢慢来,不能乱了身段。女孩子尤其如此。项忆君气定神闲地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站起来,拿上包,说声:“爸,我上班去了。”
项海微微点头,举起一只手,优雅地挥了挥。
“去——吧。”也是京白的韵调。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上班。
高中毕业时,项忆君原先想考戏曲学院,一是自己喜欢,二来也是想让父亲高兴。她长相跟父亲有些像,瓜子脸,五官不算出众,却是清清爽爽。父亲说过,这种脸型饰花旦最好,平常看着普通,妆一上,眉眼便活了。临填志愿那几天,她常在父亲面前舞个水袖,或是哼上几段,还捣乱似的“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唤个不停。她以为父亲肯定支持,谁晓得舅舅来了一趟。父亲就改了主意。
项忆君母亲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过来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见的世面多,眼界也宽。舅舅对项忆君说:你这个爸爸呀,是外星人,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项忆君听了,笑笑。项海与这个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见面都只是笑笑,极少说话。茶水点心一应待客之道却是毫不含糊。离开时必定是送到楼下,直到人远去了才回门。“舅爷,慢走。”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在于项海是礼貌,对项忆君舅舅来说,却是折磨了。——“你跟你爸爸说,让他千万别这么讲话,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舅舅央求项忆君。项忆君听了,还是笑。
项忆君是最懂爸爸的。这份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勉强不得,也做不了假。还未懂事起,她便听父亲唱戏,起初是咿咿呀呀觉得好玩,渐渐的,便融了进去。确实是好,到兴头上,整个人嗖的穿了出去,只一瞬间,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戏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边呢。轻摆罗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颦,都是美到了极致。项忆君也爱听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来,便完全是两码事了。一个像嘴里嚼的话梅,另一个,却是泡的酽酽的茶,光闻那香气,便已醉了三分。一个是听了便忘,一个是直落到心里,曲罢了还兀自傻傻地。
项忆君小的时候,到杂货店买酱油,手拿瓶子,嘴里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转东升,那冰轮离海岛——”,脚下踩着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词,痴了似的。路过的人便笑她是个傻丫头,长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样。
项忆君唱戏时,项海便在一旁坐着,两指间夹支烟,随节拍在桌上轻轻敲着。项忆君嗓子比父亲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相总有些别扭。项海却说,早先的四大名旦,有哪个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晓得女人的美。项海说,如今的角儿,再没有像当年那样出众的了,总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缘故,能出电影电视明星,却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儿。项忆君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单靠父亲的指点,小学时便得了全市京剧票友赛儿童组的冠军。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名角儿”,她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单这“名角儿”三字却是标准的北京话,翘舌音,清清脆脆地说出来,惹得台下大人们都是一阵笑。
高考前一个月,项忆君把填好的志愿给父亲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见志愿表,便跳起来。“帮帮忙,唱戏会有什么出息,有几个唱戏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戏,你也唱戏,你看看你爸爸,就晓得唱戏好不好了!”舅舅确实是为项忆君好,以至于到后来都有些失言了。项海没作声,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轻轻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整天在天上飞啊飞,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落下来,脚踏实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以为是戏里的世界呢!”临走时,舅舅丢下一句。
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现这么一副情景——父亲站在门里,一只脚想要往外伸,却总是跨不出去。门外吵得很,门里却是安安静静。他双手掩耳,兰花指翘得漂漂亮亮。
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音调在空气里转了几个弯,忽的一下止住,几乎都听出喉头的那口浓痰了。父亲摇摇头,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前一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在银行里当科长,三十岁不到,身材魁梧,说话像放鞭炮。见面不过三次,就要亲项忆君的嘴,手还直往胸口探。项忆君是吓坏了。依着戏台上的进度,这会儿还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传情的份儿呢,连手都碰不得,怎么就能这样呢——忙不迭地断了。
第二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为了逼真,拿出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因有讨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卖力三分。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间说不尽的缱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项海听说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说了句:“管他们做甚么,他们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项忆君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这里头有无穷的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胸腔里被什么充得满满的,一阵阵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却与刚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怀。自己也说不清的。
(二)
年底,项忆君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吃烤肉。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一见之下,竟似比在校时还要亲热几分。项忆君平常是不喝酒的,这天兴致一高,喝了两杯红酒,顿时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席间,有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叫毛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学,也不晓得他怎么混进来的,好像是某位同学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尽顾着推销保险,名片一张张的发,雪花似的。项忆君也拿到一张,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问她:“这名字怎么了,很怪吗?”
项忆君打着酒嗝,告诉他:“是有点怪——毛安,毛安,听着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家人取名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张,家人就叫张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晓不晓得,唐伯虎为了追秋香,到华府里当家人,就改了名字叫华安。”
毛安听了,朝她看了一眼。项忆君脸颊泛着红光,越说越来劲:
“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去翻书——”说完,咯咯的笑。
毛安也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项忆君告诉他:“项,忆,君。”毛安说:“名字真好听,像琼瑶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买保险?你这么年轻,又是小姑娘,我推荐你买一种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别险,保管你合算。”
项忆君摇了摇头。
“我不买保险——你晓得我为什么不买保险?我一个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险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终奖有十万八万,每年都能去欧洲玩一圈——保险公司这么有钱,还不都是从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赚的?你让我们买保险,就是想圈我们的钱。所以啊,我才不买保险呢。”她一本正经地道。
毛安一愣,还没说话,便听旁边一个同学道:“项忆君,给大家唱段戏吧,好久没听你唱戏,都想死了!”
项忆君嘿嘿一笑,站起来,走到中间,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个万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苏三起解》。因是脍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轻松,大家听得也开心。唱毕,几个同学都嚷着“再来一段!”项忆君说“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是家喻户晓的段子。
项忆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个毛安凑过来,问她:“你京戏怎么唱得这样好——以前练过?”项忆君还未开口,旁边的同学已替她回答了:
“忆君的爸爸是京剧团的。”
毛安一听,忙道:“京剧团的——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忆君想了想,说:“不认识。我爸爸大概认识,我回去问问他。”毛安“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当天,项忆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来,头疼得厉害,想到昨天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酒喝多了。她记起那个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话好像还挺过分。项忆君这么想着,便有些懊恼。父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来,见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
项忆君叫了声“爸”,便坐下吃饭。吃了两口,忽然想起来,问道:
“爸,你晓不晓得京剧团有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海摇头说:“不晓得。新进来的年轻人,我大半都不认识。”
吃完饭,项忆君陪父亲去买菜。打开门,刚好罗曼娟也从隔壁走了出来,穿一条米色的羊毛裙,扎个马尾。项忆君叫了声“罗阿姨”。
罗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剧团的丑角,两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子。罗曼娟四十来岁,长得蛮秀气,只是眉宇间常年带着一丝忧伤。她见了项海,也不多话,微微点头,唤了声“项老师”,便下楼了。
到了底楼,罗曼娟打开防盗门,正要关上,见项海父女也跟了下来,便扶着门等他们。项海赶上一步,说声“谢谢”,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里一动,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开。
“再会。”罗曼娟轻声道。
“再会。”项海也道。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反而累赘。便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时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晕开,整个人似是浸在雾里,影影绰绰的。
项海在家通常不看电视。即便看,也只看两个频道——戏曲频道和文艺频道。戏曲频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场戏,傍晚放几段精彩的折子戏,到了八点以后,竟然是电视购物,锅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艺频道,大多是滑稽戏,讲上海方言,说些无趣的干巴巴的笑话。要么便是杂技、电视剧什么的。闹闹哄哄,没多大意思。项海越看越失望,心想,不是文艺嘛,怎么净是这些玩意儿。
文艺频道每晚都有档滑稽戏情景剧《老爷叔外传》,讲一个小区里的故事,家长里短。演员都是滑稽剧团的,当中夹杂着一个京剧演员,隔三岔五唱上那么一段两段,倒也蛮热闹。项海认得这个人是白文礼——当年拜的同一个师父,算起来是自己的师弟。现在是京剧团的副团长。项海听他唱得并不出色,比起从前反倒是退步了。这些年,他演小品,演滑稽戏,反串——在老本行上没什么建树,名头反倒比那些获梅花奖的演员还要响亮得多。几乎是老少皆知的。
楼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五楼那户人家,夫妻俩都在团里工作,本本份份的人,偏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迷上了赌博,自己的钱输掉不算,还成天拿父母的钱去赌。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的。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隐约还有吵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安静了。
项海摇了摇头,打开电脑,上网——聊天。这还是项忆君教他的。在家闲着没事,时间都凝结成块了。上网聊天,时间便液化了,一下子就流了过去。
项海有个固定的网友——“柳梦梅”。半年前,项海第一次上网聊天,给自己取了个网名——“杜丽娘”。也是图个新鲜好玩。一会儿,“柳梦梅”便出现了。
“你是女的吗?”“柳梦梅”问。
项海打下这么一行字。“在梦里,我就是杜丽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梦梅’,你是男的吗?”
“柳梦梅”说:“我同你一样,也在梦里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这么一来一去,两人便成网友了。项海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柳梦梅”从不催他,是个耐心的聆听者。项海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像网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的很。
“昨天,一片叶子飘到我家阳台上,我捡起来,看到都有些微红了,我便晓得,秋天到了。一叶知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柳梦梅”接着道:“秋风也起了。你闻过风的味道吗——其实春夏秋冬,各个季节,风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风有泥土气;夏天是潮潮的水气,带点腥气;秋天有一股烧尽的枯土的味道;冬天则是冷冷的水门汀的味道。”
项海说:“你倒是研究得透彻。下次我也仔细闻一闻——我猜你该是个挺细致的人。你爱听戏吗?”
“柳梦梅”回答:“爱听,尤其是京昆,喜欢得不得了——你自称‘杜丽娘’,想必也是个爱听戏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