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断断续续开着玩笑,心里都有些没着落。刘言握着她的手,问:“要是你爸妈不同意怎么办?”苏以真道:“那我们也私奔,去卡塔尔。”刘言道:“你爸妈不就在卡塔尔?这不是私奔,是羊入虎口。”苏以真想了想,道:“那就去南非。正好可以看世界杯。”刘言笑起来,在她鼻子上捏了一记,“老阿姐,思路清楚的。”
回到家,苏以真问父母觉得刘言怎么样。父亲让母亲说。母亲又让父亲说。两人推了半天,还是父亲说了,“跟你也是难得见面的,实在不想因为这个破坏我们一家三口的感情。不过你要想从我们嘴里听到对他的好评,也真是有点难度——你是大人了,自己考虑清楚吧。”
刘言给她发短信,问情况怎样。她回答,还可以。他又问,“还可以”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不好不坏。他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那就很不错了。”
苏以真邀钱文薏去喝咖啡,说起刘言与父母见面的事情。钱文薏说,你爸妈算是很客气了,换了我爸妈,老早把我关起来了。又问她,真的准备跟那个小阿弟好下去?苏以真很坚定地点了点头。钱文薏竖起大拇指,说她:
“我看出来了,你大小姐是仙女下凡,不吃人间烟火的。”
苏以真说,“爱情这种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一点法子也没有。”钱文薏嘲她,“是呀,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谈过恋爱,别人都不晓得。”苏以真朝她看,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连你都不支持我,那我就真的孤立了。”
钱文薏也叹了口气,问她:“是不是很累?”
苏以真点了点头,笑笑。
钱文薏给她出点子,就说怀孕了,不结婚不行。苏以真说这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而且还是古装片,“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呀,去医院打掉不就行了?”钱文薏说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讲一个中学生考试考砸了,回到家说自己得了绝症,把父母吓掉了半条命,接着才告诉他们实话。这叫先抑后扬。有前面那件事打底,无论多坏的事情,都像是好消息了。钱文薏觉得这可以借鉴。“骗你爸妈说你得了艾滋,没几天活头了,保管他们什么事情都答应你。”
苏以真连连摇头,“不作兴这么作践我爸妈。我们要尽可能‘和谐’地解决这件事。”
父母临回卡塔尔前一天,苏母与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她道,“我跟你爸爸那个时候,现在想起来,就像是赌博,亏得最后赌赢了,否则真要遗憾一辈子的。你以为我就没有后悔过?别的不说,光那样伤你外婆的心,就让我一直很不好受。你爸爸到现在看到你外婆,还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这全是我的责任。谈恋爱的时候觉得你爸爸哪里都好,连伸个懒腰都像在跳舞。人都是这样的,都要经历这一段。谈恋爱最多几年功夫,婚姻却是一辈子。拿几年赌一辈子,你要考虑清楚。我自己曾经赌过,不代表也支持女儿去赌。这个想法,我和你爸爸是一样的。”
第二天,苏以真送父母到机场。回来时去了外婆家。外婆拿着女儿年轻时的照片端详,“你妈说了,在那边再待两年就回来——其实我晓得,她老早想回来了,是你爸爸不肯。”苏以真道:“那边好不容易有了规模,换了谁都舍不得的。”外婆道:“所以就把我老婆子一个人抛在上海。”苏以真一笑:“怎么是一个人,我不也在上海?他们晓得你寂寞,所以特意留我下来陪你的。”
刘言买了小菜到苏以真家,做了水煮鱼、麻婆豆腐、鱼香肉丝等几样川菜。他说他现在已经正式上灶了,是准厨师。让苏以真替他品评品评。苏以真尝了,说味道不错。又说他应该早几天过来,让她爸妈也尝尝,“这样印象分就可以上去一些——”刘言开玩笑道:“要想过你爸妈那关,除非会做满汉全席。”
两人吃完饭,苏以真削了水果过来,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相约星期六》。男嘉宾里有个台湾小老板,三十出头,挺潇洒的样子。好几个女嘉宾都抢着对他表示好感。刘言问苏以真,“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男人?”苏以真嗯了一声。刘言做个鬼脸。苏以真道:“没谈恋爱之前,谁都希望将来的男人要高大英俊,还要事业有成,文武双全。可一旦碰到对上眼的人,这个标准就不管用了。我跟你讲,现在就算拿布莱德彼特来换你,我也不换。”刘言呵呵笑道:“老阿姐贴心的。”苏以真拿眼瞟他:“那你呢,如果安吉莉娜朱莉站在面前,你是选她,还是选我?”他一脸茫然:“安吉莉娜朱莉是谁?怎么跟我们村口那头母猪叫一个名字?”
苏以真在他肩上打了一拳,笑骂:“讨厌!”
刘言说以后要常来她这里,烧川菜给她吃,看是不是有进步。她说她父亲迟早会回上海开店的,到时候就介绍他过去。只要手艺好,父亲应该不会反对。自家女婿做大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两人憧憬着将来,觉得好像还不算太悲观。接着看世界杯。阿根廷被德国踢成零比四,刘言懊恼极了,“本来还想和你私奔去南非,现在没劲了。留在上海算了!”
苏以真挤他的青春痘。拿针消毒了,戳破了,再一挤。她说挤他的青春痘很有成就感,“这么大一颗,都快赶上葡萄了。”他道,“我的青春痘可不是一般档次。以前只给自己挤,现在你是我老婆了,所以省几颗给你挤。”她道:“谢谢哦,你真慷慨。”他笑道:“自己人,别客气。”
两人躺在床上。他告诉她,读中学的时候,他曾经轧过坏道。“囡是个好囡,就是轧了坏道。”这是句很有名的本地话。意思是人本性不坏,一时糊涂入了污流。她问他,怎么轧了坏道?他道,就是欺负低年级的同学,打架、旷课、抢零用钱。她哦了一声,道,我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班长。他道,整天对付像我这样的坏分子,是不是?她道,那倒没有,我这个班长不太管事的,所以和班上几个特别调皮的同学,关系都处得不错。他道,好好班长。
她点头,“我这个人,好像一向都没什么原则。这样觉得可以,那样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别人不惹我,我才不会去惹人家。”
他道:“这样不错,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这天晚上她做梦,竟梦到他拿把匕首等在她家楼下,突然间冲出来,说,“老阿姐,拿点零花钱用用!“一会儿,又是笑咪咪地,”老阿姐,你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可是又觉得杜原没什么不好。你这个人很没有原则。”整个晚上乱七八糟的,早上起来头昏脑胀,像没睡过似的。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刘言。他听了,道,“老阿姐,你压力有点大。心火太旺。”
苏以真瞥见他的脸色,便后悔不该把梦说出来。又是匕首又是杜原,都是敏感的话题。又何必让他多心。两人其实这阵子都有些心力交瘁,硬撑着,互相鼓劲。
钱文薏弄到了周立波的演出票。这次是两张。“带你的小阿弟去看吧。”苏以真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朋友就是朋友,会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你。钱文薏说杜原调去新加坡工作了,好像合同签了五年。“那边的黑胡椒螃蟹味道不错哦。”她道。苏以真很认真地道:“我现在比较喜欢吃水煮鱼。”钱文薏哧的一声,骂她“死腔”。
苏以真问她,“我如果真的嫁给他,你觉得怎样?””钱文薏道:“只要你觉得好,我都OK。”苏以真说刘言早晚能当上大厨,“到时候就没有人说我们不配了。”钱文薏朝她看,“你会这么想,表示你其实很在乎这些。”苏以真说:“不是我在乎,是别人在乎——你之前不是也说我们不合适?”
钱文薏道:“别人再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你过得了自己这关,那就一点问题没有了。”
星期天,苏以真叫了钱文薏和另外几个老同学,一起到刘言的饭店吃饭。“替我男朋友捧捧场——”她给刘言打了几个电话,都没应答。猜他多半是忙着。便招呼几个同学坐下,自己跑到厨房,没看见他人。迎面遇见高原红女孩,问她刘言在哪里。女孩说在后巷。苏以真便有些纳闷,不是烧菜嘛,怎么到后巷去了。便从后门穿出去,看见刘言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脚盆,里面堆满了碗碟,洗洁精唾沫似地飘在水面上。旁边正对着一个出风口,火辣辣的热风肆无忌惮,吹得他满面通红。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对着他道,“手脚麻利点,里面碗不够了。”刘言答应了,拿手臂抹一把汗。苏以真闪在一边看了几分钟,默默地退回去,对同学说找不到人,“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嗯,我来点菜,这里的水煮鱼味道还不错——”
晚上刘言说有空,又买了小菜到她家。做了道新菜“香辣猪手”。她问他,最近上灶感觉怎样,老板对你满意吗?他回答,反正是越来越有感觉了,老板是自己人,当然满意咯。她点头,把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他又道,“夜大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八十五分。你老公现在是能文能武,文武双全。”苏以真微笑了一下,“就是。”
刘言说已经向老板提出涨工资了,“要留住我这样的人才,不出点血怎么行?”苏以真在厨房里削水果,一分神,竟差点削到手指。一会儿,他又说要请她吃饭,“上次你说的那个股票,真的涨了一倍。”她说不急,等卖掉再说,落袋为安。停了停,他问她,“杜原真的去新加坡了?”她嗯了一声。他道:
“新加坡是个好地方。”
他依然坚持请她吃饭。几天后,在古北的“初花”,上海很有名的日式料理。环境很幽雅,食物也很新鲜。苏以真喜欢吃海胆,连着叫了好几份。刘言开玩笑说这玩意儿像鼻涕,粘不拉叽的。因为是放题,两人都吃了很多。还喝了几瓶清酒。刘言说他是第一次吃日本料理。
“老阿姐喜欢的东西,肯定有道理。不错,真的不错。”
苏以真挟起一块生鱼片,问他,“这个好吃,还是水煮鱼好吃?”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水煮鱼是吃个刺激,平心而论,还是生鱼片好吃。”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让他上楼喝杯茶,消消食。他说不了,太晚了,免得打扰她休息。她点头。他转身便走,忽的又停下来,回头道:
“老阿姐,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他说得这么大声,应该是有些醉了。旁边几个路人听见了,都朝两人看。苏以真脸一下子红了。却不是难为情的红,而是有些激动的。又觉得愧疚。想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辛苦。连钱文薏都能看出她其实是耿耿于怀的,他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原本就是那么敏感。
她忽然想到,那天高原红女孩在饭店看见她,肯定告诉他了。他自然晓得她来过。她不说破,他也不说破。两人打哑谜似的。
回到家,她给他发短消息:“要是不想去南非,加拿大怎么样?那里天气冷,不容易生青春痘。”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复。她索性打他电话。也不接。第二天再打,竟然是空号——他把号码注销了。去川菜店找他,回答是已经辞职了。她向老板询问他在青浦的地址。老板不肯给,说这是个人隐私。“我要是告诉你,我就是犯法,晓得吧?”
她找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好像一夜间,这个人便蒸发了。她骂自己蠢,他既是存心要躲开她,又怎会让她找到?
她搞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相比第一次分手,这次更是突然。都让人猝不及防了。她画在他背上的“心”,还有他写在她手心的“心”,都没有变过啊。那颗心真正藏在深处,外面再怎样也完全不搭界的。她和他努力去呵护的心。——又或许,太宝贵的东西便是如此,越是珍视,越是脆弱,一丁点风雨也禁不起的。
她回想起最后那天,她问她“水煮鱼与生鱼片哪个更好吃”,他回答,“水煮鱼是吃个刺激,平心而论,还是生鱼片好吃。”——原来是这个意思。
尾声
苏以真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办好了新加坡的移民手续。杜原在那边等她,两个月后便是婚礼。到时双方父母都会到场。钱文薏是伴娘。她要苏以真额外负责她男友的机票与住宿——长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医师,现在已升做主任医师。“我们本来老早想结婚了,看你大概也找不到其她伴娘了,所以只好吃亏点,等你结了我们再结。你千万要拎清。”
外婆说她,“其实该早点结婚的,女人过了三十岁再结,总归有些晚了。”苏以真父母已确定了回国的日子,连新饭店的地址都找好了,就在浦东的滨江大道。外婆说,好不容易把女儿盼回来了,外孙女却又要嫁走了。苏以真便安慰外婆,“新加坡呀,人间天堂,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临走前一天,苏以真上开心网,与同学聊天。大家听说她要去新加坡了,都向她祝贺。还有一些平常不大联系的同学,用名字搜索,结果十有八九也能找到。开心网便是这么有趣的消遣。聊到半夜一点多,正要下线,忽的心念一动,输入名字“刘言”,在性别选择“男”,然后按下鼠标。
一下子跳出了几十页。她一页一页地翻去,密密麻麻的“刘言”,有老有少。忽然,一张照片映入她的眼帘——是她与他在长城上的合照。她点开他的首页,生日、地区都吻合,没错,就是他。他居然把这张照片放在他的首页。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搭住她的肩,偷亲她,有些得意洋洋的眼神。像个孩子。
忽的,她听到有人在耳边道:“老阿姐,这张照片我要留一辈子的——叫‘吃老豆腐’。”她霍的转头,却是空空如也。只看见窗外树影摇曳。窗子没有关严,应该是风声。
她心里酸酸的。接着,鼻子也酸了起来。像被什么驱使着。这样的夜里,端详着这样的照片,真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呢。她点了“发送消息”,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祝你快乐。老阿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