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言在高原红女孩屁股上拍了一记,“这里就属你年纪最轻,你不背,让老阿姐背,你怎么好意思?”高原红女孩也不示弱,踢他一下,“你们两个客气来,一个敬老,一个爱幼,哪里轮得到我。”苏以真瞥见两人的亲伲动作,忙不迭把目光移开,嘴里道,“有什么关系嘛,大家轮流背。”
到了山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都说这里求签最灵。高原红女孩和刘言去庙里求了签。苏以真不信这些,便坐在一旁等他们。一会儿,两人出来了,一个兴高采烈一个垂头丧气。高原红女孩抽到了上上签,刘言则是下下签。旁边有解签的人,两人拿去让他解。那人说刘言今年流年不利,运程凶多吉少,是劫数。听得刘言头皮发麻,便问怎么化解。那人道,说得简单些,要想不倒大霉,最好是先倒些小霉,挡一挡。刘言又问,怎么样叫小霉?那人便笑而不答了。
苏以真劝刘言别当真,“再去抽一支,说不定就是上上签了。”高原红女孩在一旁道:“再抽就不灵了。”刘言朝她白眼,“你的意思是,我这支下下签最准了,我就是标准下下签的命,是吧?”高原红女孩嘻的一声,忽的手起掌落,刮了他一记耳光。刘言吃惊,道,“你做啥?”她道,“先倒些小霉,就不会倒大霉了,我是为你好——老阿姐,你也来打一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苏以真一笑,在刘言头上轻轻打了一记,“现在好了,都化解了。”
在山顶上随意吃了些东西,刘言去上厕所,等了半天也不没回来。高原红女孩说他大概是想不开,跌到粪坑里去了。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打他手机也不通。这才有些慌了,跑到男厕所门口,托人进去找,回答说是不在。两人都傻了眼了。旁边有人说报警吧,弄不好失足跌下山了。苏以真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平生第一次打“110”,竟是在这种情形。
警察说半小时内赶到。苏以真在附近绕了一圈又一圈,瞥见几人走到悬崖边拍照,心想就算真跌下去了,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动静吧。朝四周看,见到不远处草地上有一根签,走过去一看,竟是刘言方才的那支下下签。心里砰的一跳,又往前走了几步。只隔了十来米远,这里树丛掩映,俨然便是人迹罕至了。还不及多想,脚下忽的一空,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去。“啊——”尖叫很快便成了闷哼,脚上倒是很快便踏实了。只是软绵绵的,像泥土。她惊魂未定,周围漆黑一团,抬头看,阳光已成了顶上一个很小的点——原来竟是跌进了一个很深的大坑里。
嘴里都是杂草,应该是刚才尖叫时吃进的。脚不能动弹,多半是脱臼了。苏以真张嘴便喊,“救命啊——”声音在洞内回旋,很快便消失殆尽。她愣了半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充斥了全身。头皮都麻了。
“老阿姐。”忽的,旁边有人说话。
苏以真浑身一颤,如同听到天籁般惊喜。“刘言,是你吗?”她伸手去摸,摸到一只宽厚的大手。两只手紧紧抓住。“老阿姐,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她看不清他,只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周围一下子有了亮光。她看到他了。就在她面前,高举着手机,亮光是手机发出来的。“老阿姐,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她摇头,回答没事。他随即把手机光源关了。“要省着点用——这里没信号,手机只能当手电筒用。”
他让她背靠着坑沿,“这样坐会舒服些,放轻松,这里不缺氧。”她告诉他,已经报了警了。他欣喜道,“那就什么都不怕了,警察很快会找到我们的。”说着,还吹了记口哨。苏以真晓得他是故意让自己宽心,便嗯了一声。他又道,“老阿姐,你是为了找我,所以才会掉下来的,对吧?苏以真又嗯了一声。他黑暗中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老阿姐,你真是够义气。”
苏以真笑了笑。想自己这当口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
过了一会儿,他道:“老阿姐,我中学时候看过一本武打书,里面那个男的,被仇家打落到一个深坑里,后来他喜欢的那个女的,也跟着掉下来了。两个人在坑里谈情说爱,倒也蛮开心。”
苏以真晓得他说的是《天龙八部》里的段誉与王语嫣。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苏以真猜他应该是意识到了,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个。有些尴尬了。苏以真推推他,扯开话题,“说上厕所,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他吱唔了两声。苏以真脑筋一转,想到必定是厕所人太多,所以他才跑到偏僻的地方解决。便不再问了。刘言道,“老阿姐,你怎么不问了呢?”苏以真想这人真无聊,自己不问了,他还送上门。便道,“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呗。”他嘿的一笑,有些贼忒兮兮地,“老阿姐,你真聪明,脑筋绝对灵光。”
苏以真咬住嘴唇,不让笑声发出来。那一瞬,她竟冒出一个念头——这样和他跌在一起,好像也不错,乌漆抹黑的,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说话可以比平时放肆许多。想笑便笑,不用担心被他瞧见。神情也完全无需掩饰。是天然的屏障。
“老阿姐。”他唤她。
“怎么?”
“你和那个杜原好吗?”他道,“啥时候吃你们的喜糖?”
苏以真不答,反问她,“你呢,和那个小姑娘,什么时候办事情啊?”
他嘿的一笑。她问他笑什么。他道,你就是不肯吃亏,我问你一句,你偏也要问我一句。她道,这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是好事呀。他道,老阿姐又在装憨了。
停了停,他又道:“老阿姐,你晓得刚才我跌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只不过是一座小山峰,又不是爬喜马拉雅山,怎么也会出这种事情。运气真是好到天花板了。这次如果能安然无恙地上去,一定要买彩票。”
苏以真笑了笑。“肯定中大奖。”
“没错,才一会儿功夫,大奖就下来了。”他也笑。
苏以真一怔,晓得他在逗她。他说下去,“后来我又想,买彩票也没啥意思,中了五百万又怎么样,交掉税只剩下四百万,又不是用不掉。”苏以真道,“话不能这么说,别说四百万,就是四千万、四亿,也用得掉。”他道,“所以说啊,用得掉的东西我不稀罕,能用一辈子的才是好东西。”
苏以真回味着这话,怔怔地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用一辈子——”他忽的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手上画了个“心”。“这个,”他道,“能用一辈子。”苏以真愣了愣,想把手抽回。他抓得牢牢的,没抽掉。一遍一遍地画着“心”。她想着当时在他背上画“心”的情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他开玩笑说这是“大饼”。他的背很宽很厚,在这样的背上画“心”,还真有些像“大饼”。
两人都停下来,不说话了。周围静得似是能听见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扑通扑通的。
“老阿姐,其实那个小姑娘——是我表妹。我小阿姨的女儿。”半晌,他道。
她先是一怔,随即哦了一声。想他这时候为什么要说这个。
“老阿姐,”他忽的大声道,“要是我们能上得去,你奖励我什么?”
苏以真听他的口气,像个问大人讨东西的小孩。忍不住好笑。瞥见黑暗中影子一晃,随即嘴唇被什么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他居然吻了她。她一愣,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嗒”的一声,周围出现了亮光。他拿着手机,照着她。“老阿姐,你脸红了。”他似笑非笑地道。
她一把抢过手机,瞥见上面的屏保,赫然便是当时爬长城时她与他的合影。他趁她不注意,偷亲了她。另一只手还做着胜利的姿势。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鼓出来。那时他说要把这张照片放一辈子。——她忽然想到,正因为做成屏保,才会被同事发现。未必是他主动炫耀的。她或许是错怪了他。当然,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而跟他分手。好像,并没什么理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了,分了。又或许,没理由便是最大的理由,水到渠成,只听凭两人的心。那样的心,与画在他背上与她手心的“心”是不同的。前者是露在外面的“心”,风里来雨里去的,被太多的东西左右,浑然不由自己的;后者却是真正藏在深处的“心”,外面再怎样也完全不搭界的,纯粹的无瑕的心。
苏以真关掉手机,忽的,凑近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黑暗真是再好不过的屏障。胆子也大了许多。都不像平时的她了。洞里与洞外,是两个世界。
“我喜欢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是清晰无比。
片刻后,他道,“我只有中学文凭。”
“嗯,我晓得。”
“我家里很穷,连你们家一根毛都搭不上。”
“嗯,我晓得。”
“我年纪比你小,个子也比你矮。”
“嗯,我晓得。”
他笑起来,“你怎么像机器人似的,只会说这句话?”
她不语,把手伸到他手里,让他握着。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动,暖洋洋的。
“要是我们能上去,”她道,“就这么握一辈子。”
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好,”他温言道,“握一辈子,谁要是说分手,就是小狗。”
说完,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四)
外婆生日的前一天,父亲与母亲回来了。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到家已是半夜。这晚苏以真与母亲睡一张床,说了她与刘言的事。又说外婆生日,已经通知他了。苏以真摆出先斩后奏的姿势,由不得母亲不答应。她心里其实是虚的,正因为虚,才要做出些气势来。
母亲是细水长流的脾气,第二天与父亲一说,便是暴风骤雨了。苏以真倒也不太紧张,一来与父母难得见面的,再怎么也不会太过份,二来她捏着父母当年的软肋,连应对的说辞都想好了,“将心比心,你们应该最能体谅我了,是吧?”
父亲说,“这是两码事。轮到自己小孩头上,没一个父母会答应。薛平贵要是有女儿,肯定死也不答应她为男人苦守寒窑十八载。这种道理,等你将来有小孩就晓得了。”
苏以真没吭声。反正都预备好打持久战了,不能急于一时。外婆的生日,父亲硬是不肯让刘言来,说连人都没见过呢,不作兴这么一步到位的。苏以真卖父亲个面子,答应了。其实本来也没跟刘言说,只是试试看罢了。
闲瑕时,母亲问她,“那人有什么好呢?我听你说了半天,没一样让我满意的。”
苏以真道,别人满不满意都不重要,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母亲摇头,“几年不见,已经会为了别的男人顶撞妈妈了——女儿大了就是这样。”
刘言晓得她父母回来的事,却一句没提。苏以真说,最好是两家父母一起吃顿饭。刘言道,我爸妈是没问题。后面藏了半句话,苏以真晓得是什么。“吃顿饭又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她故作轻松地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刘言说,“现在不是丑媳妇,是丑女婿。”
苏以真让他宽心,“丈目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没事的。”
她先不通知父母,却跑到外婆那里去游说,“那个小阿弟真的不错,挑来挑去还是他了——”外婆便去找苏以真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当年要是真往死里逼,你们俩哪有今天?人家好歹还有个上海户口,正儿八经的工作,你那时候有什么,一口苏北腔,两只臭脚爪——”
苏以真父亲不好说丈母娘,只能向妻子发牢骚:“你妈不是在帮以真,其实是找机会臭骂我一顿。我算看出来了,她这辈子铁定要与我做对到底了。凡是我讨厌的事情,她就无条件支持。”
苏以真父母拗不过女儿,提出请刘言父母吃饭。苏以真欢天喜地的跑去找刘言,说第一步总算是行通了。苏父订了香格里拉的包厢,最低消费一万二。苏以真说没必要搞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父亲不肯,说这是礼貌。苏以真晓得父亲是存心促狭,“小儿科嘛爸爸——”父亲振振有词,“不要拎不清,我是给你面子——”
吃饭那天,刘言父母很早就到了。苏以真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五十岁左右,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大一些。两人都有些拘谨的模样。见到苏以真父母只是笑,也不说话。苏母拎着新款爱马仕,头发是新做的,手指上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请坐——”
包厢正对着黄浦江,风景很好。六个人吃饭,倒有四个服务员。无声地训练有素地穿梭其中。上菜、倒酒、换碟。席间,刘言母亲拿出一条黄金手链,说是给苏以真的见面礼。结束时又抢着掏钱,“总归是男方付帐才对——”苏以真父亲微笑地说了句“别客气”,拿信用卡买了单。
刘言父母坐地铁换青浦专线回去。苏以真与刘言陪他们到地铁站。四人缓缓走着。刘母一直偷偷朝苏以真打量,见她目光飘来,又忙不迭转过头。苏以真想同她说声“谢谢”,每次走到她身边,她便有意无意地让开,受惊似的。
苏以真对刘言说,“你爸妈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刘言嘿的一声,“不喜欢还送你手链?——你爸妈才吓人呢,坐在那里像皇帝皇后接见外宾——你爸还要跟我爸握手,嘿,我爸这辈子都没跟人握过手。打个招呼不就行了?”苏以真说:“我爸是郑重其事,不好吗?”他摸摸头,“好当然好,就是有点吓咝咝的。”
他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肚子疼了,比高考还紧张。”苏以真道:“我也是。”两人都笑了笑。刘言又道,“你爸手上那块劳力士,那么多钻石,像假的一样。”苏以真道:“生意人嘛。”刘言道:“明天我去七浦路,买块跟他一模一样的。”苏以真咯咯直笑,“好啊,下次见面时候戴着,跟他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