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说过——“有些东西,别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这样。”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得像溪水一样。她的声音像天籁。几乎要惹出他的泪来。他晓得她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可同样是真心,他要辛苦的多。像爬长城,上去时是一格一格的真功夫,下来时脚再怎么打颤,终究是轻松多了。她便是从上到下,压根不晓得他由下往上的艰难。
“老阿姐。”没来由地,他忽的唤她。
她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老阿姐,”他大声道,“有合适的小姑娘吗,帮我介绍一个?”
她并不转身,在原地顿了几秒。“好啊,我帮你留心。”
“谢谢哦。”他有些欢快的语调。不知怎的,在这夜空下听着竟有几分别扭。
她不作声,径直往前走去。听他并没有跟上来。转弯时,匆匆往回处瞥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快半夜了,这么一人站着,实在是突兀。她还不及多想,已是转到另一条路上了。看不见了。苏以真忽的有种冲动,想回去唤他一起走。但想想罢了。她晓得自己不会这么做。他让她帮忙介绍女朋友呢——应该是把意思说清了吧。她觉得挺丢人。隐隐的,竟又有些释然。这阵子始终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现在陡的被人一古脑挖了出来。连根带底的。
苏以真心里算了一下,从认识到现在,刚刚好两个月——权当放个暑假。
他的番茄酱版水煮鱼,她应该是不会再吃了。番茄酱与水煮鱼,放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
(三)
钱文薏换了个男朋友。比她小一岁,是个外科医生。她笑说自己是受了苏以真的影响,“最近流行老牛吃嫩草——”苏以真不喜欢她这么说话,“再好的事情,到了你嘴里,总归难听了。”
“同样是老牛吃嫩草,嫩草与嫩草也是不同的,”钱文薏像是存心要把她气死,“我这个,论长相,跟王力宏有得一拼;论前途,名牌大学毕业,年纪轻轻便是副主任医师。你那个呢,卖相、收入、学历、家世,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大姐,你就算要找人玩也不该找他啊——”一抬头,瞥见苏以真杀得死人的目光,连忙打住,“好了好了,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人这辈子要活好几十年呢,工作压力大环境污染严重,难免会有几天头脑发昏走火入魔,正常现象。没啥,只要清醒过来就好。还是那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钱文薏居然把那颗嫩草介绍给她认识。长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副主任医师。还叫来了杜原。苏以真晓得钱文薏这个人,嘴是臭的,心绝对不坏。她是真心实意为她好。
杜原带来了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会门票。苏以真还没说话,钱文薏已代她收下了,“去散散心嘛——”苏以真在她耳边恨恨地道,“钱文薏你做Sales真是屈才了,去拉皮条倒是蛮好。”钱文薏咯咯直笑,“拉皮条也是Sales呀,杜大官人——”这个十三点居然抓住她的手,笑吟吟地放到杜原手里,“我们以真姑娘就交给你了。玩得开心点。”
演唱会结束后,杜原送苏以真回家。路上,苏以真问他,“最近忙不忙?”他道,“在帮一家公司做上市——你要是买股票,倒可以买些,应该有得赚。”苏以真笑笑,又说谢谢请她看演唱会。杜原道,“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其实早该请你看了,拖到今天,是我不对。”他说完朝她看。苏以真又笑笑,“前面小路转左,谢谢。”
依然是回的外婆家。顺便把父母的几张近照给外婆。这次是在清真寺前拍的。外婆笑说外国人的寺庙怎么造的像一颗大蒜头,富贵倒是富贵,顶上还镶金的。苏以真趁势道,所以说啊,你女儿嫁了个好地方,连寺庙都镶金。外婆嘿的一声,道,就是镶钻石也没啥稀奇。苏以真笑问,钻石不稀奇,那啥才稀奇?外婆道,现在跟你讲不清,等你以后有了女儿就晓得了。
外婆问苏以真,“那个小弟弟,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我看看?”苏以真说已经分手了。外婆有些惊讶,又道,“分了也好,弟弟总归没有哥哥好。老道理不会错的。”
自那晚过后,苏以真又吃回了日本料理。碰见刘言的概率少了许多。偶尔撞见,便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同事们晓得他俩的事,都装作不知情。只有琳达问过一次,“怎么就分了呢,才多久啊。”苏以真道:“时间不是问题。”琳达问:“那什么才是问题呢?”她便停住不说了。
这天中午,老板请吃饭,在写字楼对面的唐朝酒店。苏以真要赶一个项目,没去。十二点时,刘言竟提着饭盒来了——原来是订餐的同事忘记取消了。他很伤脑筋,说这下要被老板骂死了。苏以真给他出主意,说先留下,权当大家晚上加班的晚餐。又掏出钱先垫了。刘言朝她看,犹豫道,“老阿姐,你不会让自己吃亏吧?”苏以真道,“吃什么亏,待会儿我就问那帮家伙收钱去。”刘言笑笑,说了声“谢谢”。
苏以真把杜原说的那个股票告诉他。“有兴趣就买点。内幕消息,肯定赚。”刘言很认真地记下了代码。“老阿姐,要是赚钱了,就请你吃饭——吃日本料理,你喜欢的。”
停了停,刘言又道,老阿姐,我在学手艺。苏以真道,我晓得,川菜手艺嘛,你说过的。他道,那个时候还是初级学徒,现在已经升了一级了。苏以真笑笑,问,怎么升了一级呢?他道,那时候只能洗碗洗菜,连灶台的边都摸不到,现在偶尔可以学着配菜了。苏以真替他开心,道,是吗,那真好。他又道,师傅说他带过这么多徒弟,我是最机灵的一个。苏以真道,这我相信。他朝她看,问,真的,能看出来?苏以真很郑重地点头,道,当然能看出来。
“老阿姐就是老阿姐,”他笑着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有眼光!”
这记拍得有些重了。苏以真怔了怔,随即也在他肩上拍了一记,“好好努力,你一定行的。”
接下去便没话说了。嘎然而止,突然就静了下来。她朝他笑,是有些见外的客气的笑,又带着些鼓励,真像老阿姐对小阿弟了。停了停,他道,“老阿姐,我借个厕所。”——居然连上厕所都要报备。苏以真点头,“去吧。”说完便低下头看文件。一会儿也没见他过来,猜想他是直接走了。
钱文薏问她与杜原的进展如何。苏以真怪她不该把事情讲给杜原听,“都那么多年了,傻不傻?”钱文薏说她就是太要面子,所以才拖到现在,“说出来一点也不傻,憋在肚子里才傻。幸福要自己争取的,晓得吧?其实我也没觉得杜原有多好,但综合分谁也比不上他。长相不错,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配你绰绰有余了——”苏以真朝她白眼,“什么叫绰绰有余?”她笑道,“好,不是绰绰有余,是勉勉强强——苏以真你就是这副死德行,只会对我凶,碰到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个人啊,不能碰到一点事,一有事就彻底憨忒了。像‘拔丝香蕉’,牵丝绊藤。”
苏以真觉得,杜原大概也是到了年纪,想要找个综合分高的女人。而她,长相不错,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像做数学题,她与他,便是分别站在等号的两边。苏以真想,她有那七年的情感打底,而他有什么呢,她完全没底。上两月才见过他那娇小玲珑的前女友,这会儿便已陪她去看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会了。钱文薏不晓得对他说了些什么。女追男本就只隔层纱,钱文薏的嘴更是把铁锤子,别说是纱,便是钢化玻璃,也砸穿了。
想到这,苏以真便觉得没劲。又想,这是为自己找借口呢——推开杜原的借口。自己讲给自己听的。她晓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这原因不能想,一想就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站不住脚。脑子里浮现出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李小龙式的发型——苏以真便忍不住想笑。是笑他,也是笑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她竟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下月会回上海,“你外婆过七十岁生日,一定要回来的。”让她先别说,到时候给老人家一个惊喜。苏以真有两年多没见到爸妈了,被这消息弄得激动万分。母亲又叮嘱她开车小心,注意安全。她笑说,车拿到手还没开过几回呢。母亲说这也不好,新车应该要跑个不远不近的长途,磨磨钢。
刚好端午节放假,苏以真便邀钱文薏到苏州玩。钱文薏说不了,她要和外科医生去厦门度假。“你和杜原去不是蛮好?”苏以真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不去拉倒,我再找别人。”凑巧几个同事商量着去绍兴玩,已经有了一辆车了,还缺一辆。于是一拍即合。两辆车,八个人。
到了出发那天,苏以真才晓得这八个人里还包括刘言,以及那位两颊高原红的女孩。琳达解释说他们俩老早便报了名了,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苏以真忙道,没关系,反正是玩嘛。刘言拉着那女孩,抢着坐上另一辆车。苏以真晓得他是怕尴尬,便也只当没看见,也不上前打招呼。
中途在加油站休息时,刘言去小卖部买饮料,送了几瓶到她这辆车,“老阿姐,喝茶。”苏以真说声“谢谢”,接过,分给另外几人。刘言趴着车窗,与旁边的琳达开玩笑,“屁股酸不酸?”琳达道,“屁股倒是不酸,就是心里蛮抖豁,本本族一个,还飙到一百四十多码。”是说苏以真。“谁抖豁,就坐旁边那辆车好了。”苏以真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谁晓得琳达接口道,“好啊,小刘子,我跟你换——”苏以真一怔,想这琳达怎么也变成钱文薏了。真是自己多口惹的祸了。
两颊高原红的女孩上完厕所出来,远远地叫刘言,“青春痘,国产车坐得不舒服,要坐进口车是吧?”刘言回头笑骂一声“小痴子”,又道,“老阿姐,我过去了。”苏以真嗯了一声,关上车窗。从后视镜里瞥见刘言作势在女孩臀部踢了一脚,那女孩反手便去拉他的头发。两人闹成一团。苏以真心里哼了一声,戴上墨镜。发动车子,把油门直踩到底。听见琳达在旁边尖叫“哎哟——”
到了宾馆,苏以真与琳达住一间。等电梯时,见刘言与高原红女孩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一怔,想这两人竟然住一间。又听刘言叮嘱那女孩“夜里打呼噜轻点,别吵着赵姐”——才晓得并不是。出电梯时,她拎了行李便走,琳达叫住她,“哎——”,回头一看,竟是错拎了高原红女孩的行李。刘言在一旁笑道,“驾驶员同志压力太大,累坏了。”苏以真说声“抱歉”,忙调换了行李。
晚饭后,几人嚷着要打麻将。琳达瘾上来了,也说要打。苏以真笑她,打麻将又何必巴巴地赶来绍兴,在上海不是一样?琳达说,在绍兴打麻将与上海是不同的,上海也有茴香豆卖,可你们干嘛还要从绍兴买回去?一样的道理。苏以真说不过她,便劝她别打得太晚,否则明天没精神玩。琳达让她先睡,“打麻将这种东西没定数的,劲道上来通宵也说不定。”
苏以真看了会儿报纸,有些无聊,便想去附近走走。刚出房间,远远地看见刘言与高原红女孩过来,忙不迭地又缩回去。隔着门,听刘言对那女孩道,“人家不过是随口问问,你倒好,还真答应了。人家一把腊子就要五十块。你是想送钱给人家呢,还是想赚人家钱?”女孩咕哝了两句,不情不愿地。刘言有些严肃的口气:“给我睡觉去!”女孩道,“才八点多,你当我小毛头啊?”刘言道:“那就看电视。我刚才看到有个台在放《还珠格格》——”
苏以真待两人进房了,才走出来。刚走了几步,门开了。刘言出现在门口,“老阿姐,出去啊。”苏以真吓了一跳,想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嗯,出去走走。”他哦了一声,关上门。苏以真走到电梯口,正要按钮,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按了。“老阿姐,我也出去走走。”
她朝他看,点了点头。
外面下着小雨。两人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走。“夏天的雨,落不长。”苏以真的T恤连帽子,便把帽子戴上。她朝他看,“你会不会着凉?”他呵的一笑,“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两人走了一阵。她问他,怎么那女孩没出来?他道,她呀,只要有小燕子,外面就是掉金子也不会出来。苏以真笑笑。猜想刚才刘言必定是看到她了,才会在门口等她。便问他,你女朋友很喜欢搓麻将?他摇头,道,连什么叫“和”都不晓得,瞎起劲。
苏以真见他并不否认,两人真的是在谈恋爱。又想,这样也好,一点干系也没有,说话反而轻松。“瞎起劲就瞎起劲,本来就是玩嘛,”她道,“我那些同事都是厚道人,不会赚她钱的。”刘言道:“这我晓得,我是怕大家玩得不尽兴——我们两个本来就是编外人员,自己要识相。”
他说到这里,朝她笑笑。
苏以真心里忽的酸了一下。“你这个人啊,年纪轻轻,就是想的太多——”她作出开玩笑的样子,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记,“怪不得脸上这么多痘痘,原来都是闷出来的。”
“听口气,好像你比我大十七、八岁似的。”他笑。
“你不是总叫我‘老阿姐’嘛。本来没差几岁,都是被你叫老的。”她也笑。
“老阿姐,”停了停,他忽道,“对不起哦。”
她朝他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道:“那天,让你难堪了。”她一怔,不懂他的意思。他道:“其实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好聚好散嘛,可我不该说你是‘老女人’。”
苏以真才晓得他说的是这个,一笑,“没什么,我本来就比你老嘛。”
“其实,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挺开心的,真的,”他道,“虽然老早晓得会分手,可也没想到会那么快。说实话,那天我是挺不爽的,说话刻薄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她摇头,“我说话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事情都过去了,大家别放在心上。”
两人相视一笑。他长长地吐出口气,“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真好——老阿姐,分手归分手,但在我心里,一直都认为你是个好人。”她道:“谈不上好人,也就是个普通人。”他道:“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她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委屈——我觉得挺好,挺开心。”
他朝她看,“真的?”
她点头:“真的。”
他呵呵笑起来,随即告诉她,“老阿姐,我报了名读夜大。计算机专业。”
她觉得意外,“你不是说不想读夜大的嘛。”
“没法子啊,高中文凭实在是叫不响,爹妈说出去没面子,自己也不好意思,”他摸摸头,“做人还是不能太犟,再犟也犟不过这个社会。许多事情你自己想通了没用,还要大家都想通才行。总归是少数服从多数,不会多数服从少数。”
苏以真揣磨着这话,嘴上仍是开玩笑,“听这话的口气,好像你反过来比我大十七、八岁似的——我要叫你老阿哥了。”
“那我叫你小阿妹。”他笑道。
两人绕着宾馆附近走了一圈。雨一直没停,滴滴嗒嗒的。他头发全湿了。苏以真叮嘱他,回去洗个澡,把头发吹干,别真的感冒了。他响亮地嗯了一声,道,晓得了。
临睡前,苏以真收到刘言发来的短信:“老阿姐,我洗过澡了,头发也吹干了,你放心。”她回过去:“乖的。”随即把手机关了。眼前浮现出他叫她“老阿姐”的模样,憨憨傻傻的,忍不住便想笑。心里竟是酸酸涩涩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听窗外静悄悄的,雨已是停了。窗帘掀起一角,月亮稳稳地落在树梢上,圆头圆脑,也是极乖巧的模样。想必已是近十五了,月亮才这么滴溜滚圆。
第二天爬香炉峰。琳达和几个同事打了通宵麻将,都说没力气爬山。剩下四个人,便只开一辆车去。香炉峰风光不错,沿途有许多景观。同行的赵姐五十来岁,身材又胖,没爬几步便说累,“我是不行了,你们年轻人往上爬吧,到下面再碰头。”
爬到一半,三人都气喘吁吁。烈日当空,高原红女孩脸蛋红得像要烧起来似的。汗如雨下,补了几次防晒霜。不停地喝水。刘言走在最前面,回头对苏以真道:“老阿姐,这点高度跟长城比起来,小意思,对吧?”苏以真笑笑。忍不住朝高原红女孩看了一眼,想他这时候怎么说起这个了。见他背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又是水又是食物,三人的东西都让他一人背,挺过意不去,便抢过来自己背上。“大家轮流背,一个人吃不消的。”
他伸手来夺,“帮帮忙,老阿姐,跟男人抢啥?”
“男人又不是铁做的。”苏以真挡住他,“男女平等,等我累了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