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儿子放学的路找去,看到穿相同校服的学生,便停下来问——见到初三(四)班的葛小江吗?那些学生都摇头。刘芳芳手心都出汗了。又走了一段,远远的看见个人影,像是葛小江,急急地上前,一看,果然是葛小江。他手拿一个蛋筒冰淇淋,边走边吃,嘴角还挂着一块奶油。旁边跟着王琴。
刘芳芳心一宽,脸却板下来。葛小江见到妈妈,有些慌。刘芳芳问他:去哪儿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去哪儿。刘芳芳正要发火,瞥见王琴在一旁,不想当着她的面训斥儿子,便道:走,回家,饭都凉了。
葛小江歪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刘芳芳在后面跟着。王琴轻轻叫了声“阿姨”。刘芳芳不吭声。王琴也不介意,与她肩并肩走着,说的还是那句话:
“阿姨,你什么时候把学费给我啊?”
刘芳芳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王琴又道:“阿姨,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啊?”
刘芳芳不答,重重地哼了一声。
回到家,吃过晚饭,刘芳芳打开门,要下楼倒垃圾。王琴正在门口看书,见她出来,顿时站起来,说:阿姨,我帮你倒。刘芳芳让开了。然而王琴手脚快,一把便将垃圾抢了过去。她噔噔跑下楼梯,一会儿又上来。
刘芳芳皱着眉头看她。“你这个人啊——。”
王琴笑笑,两手一拍,又坐在了阶梯上。刘芳芳本想进去的,迟疑了一下,“我说——你还是回家吧,一个小姑娘老是这么坐在楼梯上算怎么回事,又不是叫化子——”王琴打了个呵欠。刘芳芳瞥她一眼,知道讲了也是白讲,“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了,我要是能把你说通,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刘芳芳摇了摇头,正要进去,忽的心里一动,话便从嘴边蹦了出来:
“哎——我跟你商量个事。”
王琴抬头看她:“你说呀。”
刘芳芳把赔偿金的事告诉她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都在跟人家讨钱。我要是讨不到这笔钱,别说你了,就是连我儿子的学费都成问题。你本事比我大,鬼点子也多,这样——你要是能帮我把钱讨到手,我就把学费给你。”
刘芳芳飞快地说完,朝她看,心跳个不停,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乱了,乱了,怎么跟她说这个了。王琴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忽道:
“阿姨,其实刚才,我带葛小江去看花车了。”
刘芳芳一愣,没反应过来。王琴继续道:
“这两天是花车展演,全世界漂亮的花车都在上海,从虹桥到南京路,热闹得不得了。我问葛小江,想看吗,他说想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刘芳芳有些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晓得他现在是毕业班吗?你是不是想害他?你——”忽的心里一凛,有些明白了。
王琴缓缓地说:“上海很热闹的,天天都有新鲜玩意儿。葛小江喜欢玩,我就带他去玩。今天玩不够,明天再去玩,明天不够就后天。你要是不把学费给我,我就天天带他去玩——阿姨,那个马副总肯定也有小孩的,对吧?”
刘芳芳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明镜似的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刘芳芳还没觉出高兴来,背上已经冒冷汗了。她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这么阴险。天底下没有不了解儿子的妈妈。刘芳芳太知道这个宝贝儿子了——脑子里永远缺根筋。哪怕明天考试,今天让他出去玩,他多半也会屁颠屁颠乐呵呵地跟着去的。这小姑娘把葛小江的性格摸透了,也把刘芳芳摸透了。
“阿姨,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王琴笑咪咪地问她。
刘芳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好的法子,我让给你先用好了,反正我们现在是一条道上的,谁用都一样。”王琴竟还开起了玩笑。
葛小江在前面走着,一会儿脚下踢块石头,一会儿好好的,又去招惹路边别人家溜的狗啊猫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刘芳芳看着葛小江,便想到马副总的儿子,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她心疼儿子,马副总当然也是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她暗骂自己竟此刻才想到。
大学二年级的学业很轻松,马国亮隔三岔五就溜回家。家里多舒服啊,有人洗衣服有人照顾,饭菜也比食堂可口许多。马国亮不像别的男孩,整天赖在外面,跟父母也不亲。马国亮还是挺恋家的,特别是跟妈妈,二十岁了,还常搂着妈妈发嗲。这天是星期三,下午没课,他带着一包脏衣服,骑着新买的一辆山地车往家里赶。从学校到家才六七公里的路,骑车一刻钟就能到。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还有一丝丝的凉风,吹在脸上很惬意。马国亮骑着骑着,便加快了速度,半站着,一上一下地踩踏板。他人长得高大,又白净,这么看去很帅气,像个运动员。
临到家门前那条马路,因为是条林荫小道,行人很少,马国亮笼头一转,一个漂亮的大转弯,也不减速。这时,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吃了一惊,慌忙中忘了刹车,直直地撞了上去。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马国亮连忙停下来,去看那人。那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痛苦,不停地呻吟,转瞬地上已流了一滩血。马国亮去扶她,女人惨叫一声“别动别动,疼”,随即便昏了过去。马国亮吓得脸色都白了。这时,旁边过来一个男人,指着他说:哇,你撞死人了!马国亮连连摇手,慌得话都说不清了:没、没有没有,她没死。
“你还不快逃?”那男人说了句。
马国亮已失了方寸,听他一说,再看看地上纹丝不动的女人,不及多想,匆匆便骑车走了。转眼没了踪影。
他一走,刘芳芳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埋怨旁边的男人——孟爱军:
“你买的鸡血不新鲜,一股臭味,被他闻出来怎么办?”
孟爱军嘿的一声:“帮帮忙,这种大少爷,遇到一点事就慌成那个样子,你就算把鸡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保管闻不出。”
刘芳芳拍拍身上的灰,问他:“拍照了没有?”
“我办事,你放心,”孟爱军取出照相机,翻出刚拍的照片——正是马国亮把刘芳芳撞在地上的一幕。“怎么样,够清楚吧?”
刘芳芳再三端详,点头说:“蛮好。”
孟爱军说:“有了这张照片,那个老头子肯定吃瘪。”
刘芳芳嗯了一声,说:“老虎再毒,也不会不管自己的小孩。”
孟爱军朝他看,啧啧道:“刘芳芳你厉害啊,就是隔壁弄堂的三宝,也绝对想不出这么促狭的办法——你最近吃了什么药,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别这么说,我也是走投无路。喏,你不是讲过嘛,林冲呀,就是走投无路才上梁山的。”
孟爱军嘿的一笑:“林冲是老婆被人家欺负了,你是钞票被人家欺负了。你们都差不多——刘芳芳我跟你讲,我这次可是帮了你一个忙,等你把钱讨来了,可不能忘记我,我要求不高,只要你——喏,让我亲一下,就可以了。呵呵!”
刘芳芳斜了他一眼。
马副总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通。儿子长到二十岁,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骂过他。马副总说:“你怎么能走呢——要是没人看见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看见了,万一那人报警怎么办?”
马国亮说:“是那个人叫我逃的。”
马副总恨不得扇他一个耳光。“他叫你逃,你就逃了?你有没有脑子?”马副总转身就冲妻子发火,“都是你,从小把他宠坏了,宠得现在比猪还要笨!”
马副总的爱人不高兴了:“怎么是我把他宠坏了?你就没宠?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凶又有个屁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
马副总一家三口立即去了事发现场,除了地上一滩血,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马副总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就近的医院,那里的外科主任是他的老同学。马副总拜托他查一下,半小时前有没有车祸送进来的伤者。老同学答应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伤者有好几个,汽车伤的助动车伤的自行车伤的都有。马副总问,有没有死亡的?老同学说没有,都是轻伤,没有危及生命的。马副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马副总回到家,很快的,接到一个电话。是刘芳芳打来的。
刘芳芳问:“马副总您有电子邮箱吗?”
马副总心情不好,听了这话,便不耐烦地道:“你问这干嘛?”
刘芳芳说:“没干嘛,想发张照片给你看。”
马副总问:“什么照片?”
刘芳芳说:“飞车撞人的照片啊。”
马副总一震,整个人定住了。
刘芳芳说下去:“马副总你是老江湖了,懂得也比我多。撞伤人逃跑,这是什么行为?您要是不管,我就把照片发到报社、公安局。”
马副总又惊又怒,道:“你这个人——”
刘芳芳说:“领导,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反正钱又不是你自己的,给了我,你不会少一分钱,你又何必做恶人?一句话,再给我十万块,我保证当着你的面把照片删掉,以后屁都不放半个。”
半晌,马副总才有气无力地道:“把照片发过来吧。”
刘芳芳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好几针都织错了,却一点没知觉。心砰砰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来似的。她想,真是疯了呢。心底却是兴奋的很,又有些刺激,还有些期待。一会儿,索性不织了,就那么直直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刘芳芳自言自语。
电脑是几年前买的,葛小江吵着要买,便给他买了台二手机,配置都是最差的,但勉强还能上网。孟爱军每天在家炒股,一般操作是很熟练的,便教她怎么上网,怎么发邮件。速度很慢,一张照片发了近五分钟才发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了,马副总那边还没有动静。刘芳芳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差一刻,便换了身衣服,去接儿子。
走出来,看见王琴坐在楼梯上读书。刘芳芳心情不错,便说了句“真用功啊”,王琴站起来,叫声“阿姨好”,道:“已经落下好多课了,再不抓紧看书,就考不上高中了。”刘芳芳说:“你这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边说边下了楼梯。
王琴在后面问:“阿姨,你钱要来了没有?”刘芳芳摇摇头。王琴又道:“我晓得阿姨你说话一定算话的。”刘芳芳看她一眼,说:“你放心好了!”
到了学校,葛小江和几个同学走出来。刘芳芳叫了声:葛小江!
葛小江见是妈妈,神情竟有些失望,眼皮垂着,慢腾腾地走过来。刘芳芳帮他解下书包,说:看见我不大开心是吧,你是不是希望有人带你出去瞎逛?葛小江嘟哝一声,身体扭了两扭。刘芳芳说:你呀,这么不自觉,怎么考高中,将来还怎么考大学——你说,你想不想考大学?
葛小江敷衍地道:“想。”
刘芳芳说:“想考大学,就要用功一点,你看人家王琴,都这样了,还整天抱着本书看。你要是有她一半用功,我就放心了。”
“那你就把学费给她呀,”葛小江说,“她是考大学的料,我不是。你把为我准备的学费给他好了。”
刘芳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给她了。”
“真的?”葛小江眨了眨眼睛,问她。
刘芳芳瞥见儿子的表情,“你好像挺希望我把钱给她,是吧?”
葛小江扯着衣角,不吭声。刘芳芳说:
“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晓不晓得,全中国有多少学生想读书可又读不起?希望工程晓得吗,那些小孩不要太可怜哦,省下吃饭的钱去买书。你想想他们,你要是再不好好读书就太不像话了。”
葛小江叹了口气,把衣角弄成一长条,松开,再弄。
“我倒是觉得他们蛮开心的,不用读书,不要太舒服哦。”
刘芳芳眉头一皱,在他后面一推。“快点走,回家做功课。”
刚到家,刘芳芳便接到了马副总的电话。马副总的声音比刚才宏亮了很多,也从容了很多。“照片我收到了,”他道,“小刘同志啊,拍得不错。”
刘芳芳牢牢握着电话,有些紧张。
“你应该伤得很重吧?”马副总道,“这样,你把病历卡拿给我看看,我先把医药费赔给你,其它的事稍后再说。”
“这个,”刘芳芳愣了愣,“医药费就算了。”
“怎么能算呢,一桩归一桩,我儿子把你撞伤了,医药费我应该赔给你。”
“这个——其实也不急——”刘芳芳有些慌了。
“哼!”马副总的音调一下子高了起来,“怎么了,不敢把病历卡给我看是吧?你这个女人,跟我来这套!你晓不晓得,你这出这种花招,我可以去法院告你敲诈,让你坐上十年八年牢都是分分秒秒的事!”
刘芳芳脑子“嗡”的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马副总恶狠狠地说下去:
“我念在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客气了——就凭你,也敢跟我耍心眼?公安局我有的是熟人,小心我把你整得连爹妈家都不认识。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啪”的一下,重重地挂了电话。
刘芳芳拿着电话,怔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一转头,见葛小江盯着自己看。
“妈,你怎么了?”他问。
刘芳芳摇了摇头,直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去烧菜,瞥见桌子上葛小江的作业本,翻开着,横七竖八都是红叉。刘芳芳怔怔地看着,那一瞬心都灰了。她对葛小江说:
“你不是不想读书嘛,算了,你也别读了,干脆出去挣钱吧。嘿,初中毕业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看来你也只好捡垃圾了。反正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总归要有人捡垃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葛小江吃惊地朝妈妈看。
刘芳芳一阵气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蕴在眶里了。她转过身,飞快地走进厨房,把门带上。
(六)
刘芳芳的大饼油条生意不错,因为是上海人,人又干干净净,大家便都愿意到她这里来买。薄利多销,一天下来,二三十块钱的利润还是有的。
相熟的几个邻居,常常到她这里来买早点,孟爱军更是每天都来,一拿便是两三付。刘芳芳不好意思收他的钱,他把钱硬塞在她口袋里。
“喂,小本生意,禁不起你这样大方的。”他说。
刘芳芳是挺感激孟爱军的。葛大海死后,她才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的涵义。家里笼头坏了,下水道堵了,买米了,换煤气了,都是孟爱军帮忙弄的。孟爱军这个人,心是好的,就是嘴巴上喜欢吃吃豆腐,寻寻开心。刘芳芳晓得他的情况,老婆在外面卖保险,业绩要上去,有些事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大好。刘芳芳老实是老实,但也不是傻子,孟爱军心里想什么,她还是有些察觉的。只是不能说,连想都不大敢想。
这天,大饼油条做多了,到了中午还有些没卖完。刘芳芳正有些懊恼,孟爱军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拿走五付。说是中午不愿烧,就吃这个算了。
刘芳芳问:“你不会去吃碗面条?”
孟爱军一笑,说:“我就高兴吃这个。”
刘芳芳朝他看,也笑了笑。
孟爱军走后,不一会儿,王琴也来了。她说:阿姨,我买一根油条。
刘芳芳新炸了一根给她。王琴把硬币放在一旁,刘芳芳拿起来还给她。“算了,”刘芳芳道,“吃吧。”
王琴说声“谢谢阿姨”,便在一旁吃了起来。刘芳芳看她吃得香甜,嘴上都是油,便又给她炸了一根。王琴摇手说:我够了,一根就够了。
刘芳芳说:“吃吧吃吧,你这种岁数的小孩啊,三根也不会饱。”
王琴接过,又说了声“谢谢阿姨”。
刘芳芳看着她。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这小姑娘没再出新花样,每天来是来的,在楼梯口坐着,也不说话,只管自己看书——她这个样子,刘芳芳倒有些不习惯了,反而不踏实了。隐隐的,竟还有些期待,盼她再出些奇怪的招数,越促狭越好。她这才发现,原来王琴竟是她心里的底,又像是长跑比赛中的两个选手,既是对手,又是同伴,相互支撑相互较劲。在旁边的时候紧张,倘若一个看不见,反倒又惦记了,不得劲了。
刘芳芳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个外国片,一个女人同时与两大象棋高手博奕,分两个房间,女人看了甲高手的棋招,跑到乙高手那里依法炮制,待乙高手还了招,再回来施展给甲高手。这么一来一去,其实就是甲乙两个高手在比赛——刘芳芳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女人,学了王琴的招数,再去对付马副总。
现在,王琴暂停了,没法子,她也只有暂停。
“你,这两天怎么没再问我要钱?”话一出口,刘芳芳便后悔了,暗骂自己是十三点。
王琴眼皮抬也不抬:“我问你要,你会给我吗?”
刘芳芳一愣,半晌才讪讪地道:“这个,我没钱。”
“我知道你没钱,”王琴道,“所以呀,就不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