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噢了一声,“麻烦倒也没什么麻烦——随便你。”
他告诉她,他在向那个川菜师傅学手艺,“师傅夸我手上挺有感觉,让我跟着学,慢慢来——昨天师傅让我试做了一道铁板牛蛙。看他的脸色,应该还过得去。”
他瞟她一眼,道:“可惜你不喜欢吃川菜,否则迟早能吃到我亲自烧的菜。”
苏以真没吭声,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个,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吃你们店的菜?”话一出口,便恨不得打自己个嘴巴。白痴一样的问题。
“你不晓得吗——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朝她看。
她心里一跳,脸上若无其事的:“不晓得啊,为什么?”
“真的不晓得?”
“不晓得。”
他停下来,对着她,隔了几秒钟,很认真地道:“因为有回扣——拉一笔生意,就是一笔回扣。”
苏以真一怔,随即笑了笑。笑容有些僵,肌肉被什么牵制住,非常不自然了。忙转过身,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只是却不觉得轻松,那口气在像个饭团,竟噎在喉咙里了。她干咳了两声。又用手捋了捋头发。
“哦。”她暗骂自己多心。不是这个原因,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她正要走,忽的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胳臂。她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装憨啊,老阿姐?”
她还不及反应,他已一把抱住了她。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都有些迷糊了。那一瞬,她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个想法——倘若当初也对杜原稍有些暗示,不晓得情况会怎样?整整七年不假辞色,保密功夫做得比安全局还要周到。现在只是短短几天功夫,便隐隐约约对一个陌生男人表露了好感——这么急转直下的,是不是叫矫枉过正呢?
她缓缓地,搭住他的腰。犹犹豫豫地,手指弹钢琴似的,搭上了又放开。不着力地。路灯下,她看见两人拥抱的影子——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像孩子倚着妈妈——她竟有些想笑了。
(二)
黄梅季过后,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天空像匠人笔下的水墨画,总是青灰一片。
外婆的关节炎又犯了,苏以真陪她看医生,配了些膏药,又找了家专门店拔火罐。湿气太重,拔出来的罐上都有水印了。苏以真给外婆买了台抽湿机,放在房间里,只小半天,便能倒出一脚盆的水来。外婆说现在节气都乱了,农历五月底了,早晚还阴冷得很。没病也弄出病了。
苏以真把母亲寄来的照片带给外婆——在自家的饭店前,倚着父亲,夫妻俩笑得很甜的样子。外婆仔细端详了一阵,说你妈越来越瘦了,你爸倒是又胖了不少,肉全长到你爸身上去了。苏以真说,我妈是怎么吃都不胖,不像我爸,再辛苦照样长肉。
外婆摇头,“那种穷山恶水——”
苏以真笑笑,晓得外婆又要唠叨了。照片每隔两月便会按时寄来,胖了瘦了,丑了美了,黑了白了,一目了然。为的是让外婆放心。当年母亲那决然一走,伤了外婆的心。照外婆的想法,自家的女儿,如花似玉的一个丫头,就算是市长都未必舍得嫁。真正是宝贝疼惜到了极点。偏偏就被父亲那样一个傻小子给勾了魂去。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更是干脆,双双一走了之,去了卡塔尔那种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做野人去了——”外婆真正痛煞。
“卡塔尔不是穷山恶水,是富得流油,不用干活都能过好日子。”苏以真这么安慰外婆。心里晓得,只有土生土长的卡塔尔人才有这种优遇,外国人根本没这么幸运——总算苏以真的父亲,一个苏北乡下的楞头小子,靠着一股韧劲,硬是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这些外婆不是不晓得,可嘴上终是不肯服软,不肯承认女儿嫁得不差,成日里纠缠着父亲那一口苏北腔,“再怎么样,也是个苏北人,这块那块的,跟王子拍照又怎么了,能多长块肉么”——外婆是说前几个月,父亲与卡塔尔王子的合照。王子包着头巾,满脸络缌胡子,眉眼很英武,搭着父亲的肩。据说签名照都挂在饭店墙上了。真正是金字招牌。卡塔尔境内的中国饭店本来就少,有王子亲临的中国饭店就更少了。这下想不好都难了。
苏以真出生不到半年便被送回上海。卡塔尔气候太热,又干燥,苏以真一落地便水土不服,七灾八难的。可一回到上海便好了,也实在是蹊跷。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卡塔尔。她是外婆带大的。女儿的骨肉,外婆打心底里疼爱。可想起女婿,又气不打一处来。好的东西都是女儿的,“看你的五官,跟你妈一模一样,秀气啊——”不好的地方,全赖上女婿,“一个女孩子,长那么高干什么,‘好女不满百’,晓得吗?看你那大块头——”其实苏以真并不胖,顶多称得上有些珠圆玉润,可外婆不喜欢。外婆评价人的标准完全是按着自家女儿来的,女婿是反面典型,哪怕沾着边也不行。
苏以真父母几次要把女儿接回去,外婆舍不得,苏以真也不愿意。从小到大,苏以真与亲生父母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她爸爸恨恨地对妻子说,“我拐了你妈的女儿,你妈便也拐了我的女儿——这叫现世报。”
外婆住在卢湾区的一条老式弄堂里。地段好是好,房子却也旧得厉害。苏以真大学毕业后,便搬到父母给她买的公寓里。她让外婆也住过来。外婆不肯,说老房子有感情了,新公房住不惯。苏以真便每个礼拜去看她一回。外婆身体还行,只是比前两年更唠叨了些。
“有男朋友了吗?”每次过去,外婆都要问她。
苏以真说没有。外婆便叹口气,“你妈妈是二十出头便草草嫁了人,你却是到了二十七岁还没人要。都伤脑筋啊——”苏以真安慰外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早早晚晚的事。”
苏以真过生日那天,刘言送了她一根项链当礼物。次日上班,几个同事见了,都说款式不错,“你皮肤白,戴这种彩金的最好看了。”刘言刚好过来送餐,听了偷偷朝苏以真做个鬼脸,嘴上说,“老阿姐,男朋友送的啊?”
苏以真笑笑,没睬他。
下班后,两人去看电影。经过路口时,见好多人围着什么东西。吵吵闹闹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被车撞了,捂着腿在地上不住呻吟。肇事的汽车早没了踪影。旁边没一个帮忙的。刘言二话不说,上前把老太太抱起来,叫了出租车去医院。诊断下来是大腿骨折。刘言垫了医药费,又联系了他的亲属。一切停当后,才想起看电影的事,抱歉道,“这下只好看晚场电影了——”
“电影不急着看,”苏以真开玩笑,“先给我签个名。雷锋同志。”
“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刘言老老实实地道,“否则肯定一溜烟跑了。”
“雷锋同志太谦虚。”
“不是谦虚,是说实话。刚才在车上,我其实挺慌,想万一被老太的家属揪住,硬说我是肇事者,那就讲不清了。”
“不怕,我替你做证。”
“亲属做证没用。”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朝她笑。
两人去“避风塘”吃饭。买单时,苏以真付的钱,“见义勇为的奖励——”刘言叹道,你不早说,否则就去外滩三号了。心里晓得苏以真是找个机会买单。两人交往以来,都是他买单。她并不与他争。只是每次都建议去小馆子,人均二、三十的那种。他觉得挺不好意思。苏以真的家境,她只字不提,他或多或少打听到一些。其实就算不打听,也能猜到。醉酒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时已晓得了。那样的地段,那样的楼盘,连门卫都穿西装戴白手套,进出门还要鞠躬。
一次,刘言问她,她父母在卡塔尔干什么。苏以真随意地答了句“开饭馆”。他说,原来是同行啊。她笑笑。他以为她也会问他家里的情况。他都预备好回答了——父母是青浦镇上的工人,过两年便退休了。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生子——可她没问,一个字也不提。他猜她应该了解的。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青浦口音,聊天时总是尽量避免那些语气助词“啊哩”、“伲呀”。努力让上海话更纯正些。可越是这样,越是别扭。怪怪的。他晓得她能听出来。
上周,她父亲从卡塔尔快递了生日礼物给她——竟是一把车钥匙。她兴冲冲邀他一块儿去拿车。一辆红色的迷你酷派。他都看呆了。头发一阵阵的发麻,心想还有这种事,拍电影啊。面上一点儿也不流露出来,想,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淡定。不能让她看轻。又想,早晓得如此,倒也不必费力买那条项链了——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薪水。项链三百块还是三千块,在她看来只怕区别不大。差得太远了,他有些沮丧地想。
两人并肩走着。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牛仔裤穿了七、八年了,T恤衫倒是上周新买的,佐丹奴,尺寸有些偏小,只剩最后一件打折的了,没得挑。他朝她看——永远是打扮得体,标准的淑女模样。衣服和手袋都是名牌。从上周起,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刚好跟他一样高。但女的显高,看着还是她高。刘言原先走路稍有些佝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昂首挺胸,硬生生拔高了一两公分,像解放军走仪仗队,都有些古怪了。
苏以真居然说要把那辆车给他开,“我上班坐地铁只要一刻钟,开车起码半小时,没意思。”刘言忙不迭地拒绝,“我一个打工的,饶了我吧。”苏以真说,“双休日可以带你外甥去兜风。”
“男孩子要穷养。小小年纪,不作兴这么惯他。”刘言笑道。心想,她果然晓得他家的情况。
快到地铁站时,迎面撞见钱文薏。见到两人,顿时大惊小怪起来,“这么巧——”
苏以真一怔,下意识地挣脱了刘言的手。钱文薏瞟了刘言一眼,“朋友啊?”
苏以真“嗯”了一声,岔开话题:“吃了饭没?”
“帮帮忙,都快九点了,”钱文薏朝苏以真坏笑,“朋友,有花头啊——”
苏以真也跟着笑,给刘言介绍:“我大学同学,钱文薏。”钱文薏朝苏以真吐了记舌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口味好像变了不少。”
苏以真白了她一眼。
钱文薏问她这周末有没有空,有个同学要出国,大家准备聚一聚,“你也来啊——”她对刘言道。刘言应了一声。苏以真说:“再看吧,也不晓得有没有空。”钱文薏哎哟一声,“吃个饭呀,花不了你多少宝贵的时间。”转身又对刘言笑,“一定要来哦。”
回去的路上,苏以真问刘言,“想不想去?”刘言耸耸肩:“我是无所谓,看你吧。”苏以真瞥见他的神情,便晓得刚才不该甩开他的手。“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去咯,”她亲亲热热地挽起他的手,“就怕都是陌生人,你会不自在。”刘言笑道,“有你在,就算旁边全都是火星人,我也不会不自在。”
聚会那天,苏以真花了些心思打扮。粉红色的纱衫配牛仔中裤,头发扎得高高的,刘海边别个金色的小发夹,颈里戴一个斯华洛世奇的小熊吊坠。休闲鞋。斜挎一个粉色背包。涂上水晶状的唇彩。水果味的香水。
在饭店门口遇到刘言。白西装、黑皮鞋,还带了领结。头发擦了摩丝,齐齐地朝后捋去——苏以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竟有些想笑了。走进去,钱文薏见了两人,哈哈大笑:
“许文强和花仙子来了。哈哈。”
苏以真向刘言一一介绍。介绍到杜原时,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苏以真问他,“女朋友没来啊?”他笑笑:“过去式了,是前女友。”又夸她越来越年轻了。苏以真脸一红,连说“哪里哪里”。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刘言忽的问她:“那个杜原,以前是不是跟你谈过恋爱?”苏以真吃了一惊,“胡说八道——”刘言道:“刚才说话的时候,你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苏以真没料到他观察得这么仔细,都有些口吃了,“谁、谁不敢看啦——”
刘言摆摆手,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谁没个过去呢。”
苏以真听他老气横秋的腔调,不禁好笑:“那你呢,你有没有过去?”他道:“我是白纸一张,清清爽爽。”她嘿的一声,“不是白纸,是白痴——小白痴。”说着,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去卫生间补妆时,遇到钱文薏。钱文薏问她刘言的情况。苏以真照实说了。钱文薏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苏以真替她洗脑子:“别势利眼——人好比什么都重要。”钱文薏劝她考虑清楚,又说到杜原与女友分手的事。“杜原吹了,你倒又谈上了,你们两个人真是有趣。”苏以真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匆匆出来。瞥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聊天,唯独刘言干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在看。她猜那应该是杜原的名片。走近了一看,果然是。
“是不是有些闷?”她坐下来,问他。
刘言把名片放好,伸个懒腰,“我也去印张名片吧。在这种地方,没有名片就像没穿衣服一样。”
苏以真笑道:“好啊,就印‘川菜馆总经理助理兼首席公关’。怎么样?”
“不好,”他道,“只要印‘苏以真的男朋友’就可以了。言简意赅。比国家主席还有面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苏以真有些后悔参加这次聚会。那些同学都是老江湖了,一个个混得比人精还要精。只盯着有用的人,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像刘言这样的,连敷衍也省了。况且还有杜原的事。她朝他看,想说些逗他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到了她家门口。刘言道了声“上楼当心”,转身便走。她望他的背影。摩丝时间长了,粘性不够,头发变得参差不齐,像倒刺。看着很别扭。电梯里,她照镜子,见自己一身粉红色系,只差没在头上绑根粉红头绳了。也难怪被钱文薏嘲成“花仙子”。又想到刘言的西装,应该是问别人借的,并不怎么合身,胳膊那块有些紧。白西装配领结,也亏他想得出来。
一个是装嫩,一个是小孩穿大人衣服——都是一样的煞费苦心。
苏以真想笑,不觉竟又叹了口气。
连着几天,他都没联系她。短信也没一个。苏以真起初是歉意,后来也有些不舒服了,想又没人硬逼你去,这是做给谁看呢。刚好老板找她,说临时有个去北京出差的任务。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也不通知他,收拾好行李,下午便走了。
刚到宾馆,收到他的短信:“你在哪儿?”她回道:“北京。”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问她,“怎么也不说一声?”她道,“又不是去玩,出差有什么好说的。哈。”怕语气听着太生硬,最后加了声“哈”,听着竟像是小沈阳了。两人没说几句,便挂了。苏以真心里郁闷,想,算什么名堂。找了个北京的老同学,吃饭、唱歌。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上午没事,睡到十点多,忽听到有敲门声。
她爬起来开门,一看——竟然是刘言。
“还在睡呢?我一不在,你生活就没规律了。”他朝她笑。
他是坐晚班火车来的。没买到卧铺票,坐了一夜。苏以真问他,怎么晓得她住这个宾馆。他回答,只要有心,什么事都能打听到。苏以真朝他看,眼圈有些发青,应该是一夜没睡。挺不好意思,自己在电话里语气不好,他必然是听出来了,否则也不会这么风尘仆仆地赶来。
她让他下午在宾馆里睡一觉。晚上陪他去“全聚德”吃烤鸭。刘言是头次来北京,一会儿说想爬长城,一会儿想去故宫,一会儿又说不去这些老地方了,去鸟巢和水立方。苏以真让他订个计划,“反正这两天我尽量腾出时间来陪你,你想去哪儿都行。”刘言想了半天,说还是去长城吧,“不去长城非好汉,像我这样的好汉怎么能不去长城呢?”
吃完烤鸭回来,刘言说另外再开一间房,拿着皮夹要去前台。苏以真拦住他,“算了吧,难不成还怕你吃了我?”刘言倒有些扭捏了,洗完澡,裹个严严实实出来,钻进被窝。苏以真本来也不是很放得开的人,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滑稽。怕他害臊,脸上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两人早早地关了灯,像小朋友那样乖乖睡觉。都朝向两侧,背对背,当中留了好大一块空档。
周围安静的很。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苏以真本已有些困了,却一点也睡不着,眼睛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的。听他的呼吸声也不均匀,应该是也醒着。过了一会儿,刘言忽问:
“‘投行’是什么?”
苏以真一愣,猜他说的是杜原。“‘投行’范围很广,简单来说,就是给企业包装上市、私募基金什么的。”
“很赚钱吧?”
“还可以——干嘛问这个?”
“没事,瞎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