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原谅我,安娜,我不是说妇女的整个心理。我只谈到她把男子看做异性时的见解。没有比女子自以为自己是超过一切的母亲,更讽刺的了。在性方面,女子是大自然为要持续它最高成就的设计。在性方面,男子是女子为要达成大自然的使命的最经济方式的计划。女子在进化过程以前很久就本能地知道,她发明了男子,使男女有别,创造了男子,为了能生殖比女子单性所能生殖的更好的后代。男子完成了女子创造他的目的以后,他可以随意的去幻想、做蠢事、拥抱理想和英雄主义,只要这些行为的重心是在崇拜女子、崇拜母性、崇拜家庭、崇拜炉灶。但是女子为了要受孕,而创造了异性——专司此职的男子,是多么的不知轻重,多么的危险!试看所发生的情形吧!第一,男子靠女子繁衍出和女子相同的数目!因为女子没有把令人疲惫不堪的怀孕工作付予男子,所以她只能为她的目的使用男子一小部分的精力,而余下大量的由他自由去支配。这些多余的精力,就到了他们的头脑和他们的肌肉里去了。他就变为非常强壮,使她在身体上不能控制他,想象力上变得太发达了,精神上太有活力了,以致单做繁殖的工作,没办法满足。所以没有和女子商量,就创造出文明来,而视女子做家务为当然,认为这就是文明的基础。
安娜:这确实是真的。
魔鬼:那么,这一种文明,到底是什么呢?
唐璜:到底是一只很好的挂钉,把你那些讥讽的老套都挂起来了。但是最重要的,是以男子为主的一种企图,使他自己不仅仅是为女子目的所用的工具。到目前,“生命”的持续努力,不仅是要保存自己,而且要达到更高、更完善的组织和更彻底的自觉,而其结果,最好也不过是“生命”之力、“死亡”之力以及“退化”之力间的一个胜负未定的战争。这一种竞存战争,也和实际的军事战争一样,不在于指挥官的能力,大多数的胜利,也只是无意间得来的。
雕像:你扎了我一针。但是没关系,再说下去吧。
唐璜:那是嘲笑比你更有权的人,老将军。而且在你的职业上,你一定也注意到,即使是个笨将军也会赢,如果敌人的指挥官比他更笨一点的话。
雕像:(非常严肃地)真的很真确,璜,十分真确。有些笨驴真的运气奇佳。
唐璜:是呀,“生命力”是蠢的,但没有“死亡力”和“退化力”那么蠢。后两者一直被“生命力”买通,所以“生命”就险胜了。我们有那些只靠生产丰富就能供应,只靠贪欲就可保持的东西。不论什么形式的文明,只要能够生产最好的枪械和培养熟练枪手,就一定可以生存下去的。
魔鬼:对!这种生存不在于“生命”的这种最有效的工具,而在“死亡”这最有效的工具呀。不论你怎么闪避着,找遁辞,用诡辩,不论你的长篇大论,你总会回归到我的论点来的。
唐璜:啊,谁先开始长篇大论的,如果这些话对你太高深,你可以离开我们,去找你那些美和其余你所喜欢的无聊的同志好了。
魔鬼:(被激怒了)这话太不公平了,唐璜,太不礼貌了。我也是知识分子。没有人会比我更能了解这些。我是很公正地和你讨论,而且我认为我已完全把你驳倒了。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再谈一个钟头下去。
唐璜:好,就谈吧。
雕像:我看不出你们的议论中有什么特殊之点,璜。但在这个地方,不仅是要消磨时间,而且要消磨这永恒岁月。你们好歹说下去吧。
唐璜:(有点不耐烦地)大理石的杰作先生,我的论点,只比你稍前一步。我们都赞同“生命”是一种力量,在组织它自己的时候,曾做了无数的实验,如太古的长毛象、人类、老鼠、大懒兽、苍蝇、跳蚤和教会的神父等,都是“生命”试图把那种原始的力量组织成更完美的个体。这种理想的个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绝对正确的;同时又是完全地、真实地自觉;简单地说,就是神吗?
魔鬼:我赞成,为了辩论的缘故。
雕像:我赞成,为了要避免辩论。
安娜:我最不赞成说到有关教会神父们的事,拜托不要把他们牵扯入辩论中。
唐璜:我提到他们,纯粹是为了押头韵关系,安娜,以后我不再谈到他们了。现在除了这一点外,我们都已达成协议。难道你们不能再进一步地赞成我:“生命”并不以它所生的美,或身体的健全来衡量它是否已成功的达到神性吗?因为在这两方面,我们的老朋友亚里斯多芬尼斯早已指出,鸟是特殊优异的,它们有飞翔的能力,有可爱的羽毛,而且,容我加入,它们有求爱的、筑巢的动人诗篇。如果“生命”的目标是在爱与美,那么,在创造了它们之后,为何另辟新境,造出笨拙的大象和丑陋的猴子,还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到底我们是什么的后代呢?
安娜:亚里斯多芬尼斯是个异教徒。璜,我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魔鬼:那么,你的结论是说“生命”是努力在制造丑陋和笨拙吗?
唐璜:不是,你这个顽固的魔鬼,一千个不是。“生命”是在制造头脑——它的宝贵的目标,有了这个器官,不单能获得自我意识,而且能达到自我的了解。
雕像:这是形而上学,璜。为什么魔鬼要——(向魔鬼)对不起。
魔鬼:不必在意。我总觉得人家用我的名字来加强语势,是对我的恭维。请你随便的用吧,将军。
雕像:谢谢你,你真好。就是在天堂里,我也没有完全改变我在军队里说话的习惯。刚才我要问璜的就是:为什么“生命”要不怕麻烦地去求得一个头脑?为什么它要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满足于享乐呢?
唐璜:没有头脑,将军,你就不晓得自己在享乐,那就失去了一切的趣味。
雕像:不错,十分正确。我是很满足头脑能使我知道我自己在享乐,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宁愿不知道。依我的经验,快乐这件事是不堪细思的。
唐璜:知识就是因此而不能普及。但对“生命”,人背后的力量,知识却是必需品,因为没有知识,人会误撞入死亡的。就像“生命”经过许多时代的奋斗,才创造出那奇妙的人体器官“眼睛”来,于是生物能够看见它该去何处,有什么正要来帮助它,或来迫害它,因此就避免了在以前可置它于死地的许多危险。到了今日,“生命”又进化出一个心灵之眼来,那不是用来看物质世界的,而是为“生命”的目的而有的,因此使个人能为着那目的去努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顾眼前的个人利益,而破坏和阻碍了“生命”的终极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在一切利益和幻象的矛盾中,只有一种人是始终快乐,到处受尊敬的。
雕像:你是指军人。
唐璜:将军,我不是指军人。军人所到之处,人们就把金银器皿锁起来,把妇女都打发到安全地方去了。不是,我所歌颂的不是军队和英雄,而是哲学家,他在沉思中去发现宇宙的内在意志,在发明中去发现达成那种意志的工具,在行为上,用所发明的工具去力行那种意志。对于其他各种的人,我承认我已经厌倦了,他们都是令人生厌的失败者。当我在世间时,各类专家都围绕着我,想在我身上找出个不健康之处来。医师们嘱咐我要保重我自己的身体,给了我一些骗人的药方,来治疗我无中生有的病。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忧郁病患者,他们说我没知识,就离开了;神学家吩咐我注意拯救我自己的灵魂,但我不是精神上的忧郁病患者,正如不是身体上的忧郁病患者一样,所以我也不以这两种症状烦恼自己,所以他们叫我无神论者,也走开了;后来又来了政治家,他说大自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他参加议会。我说我不在乎他是否能参加议会,于是他叫我超然主义者,而走开了;随后来了个浪漫的人,艺术家,带着他的情歌、图画和诗歌,我们很愉快地往来了几年,也得了些好处。因为他,我培养了我的欣赏力,他的歌使我的听觉更敏锐,他的画教我的视野更宽广,他的诗使我的情感更深沉,最后他引导我去崇拜女性了。
安娜:璜。
唐璜:是的,我渐渐相信在女子的声中有如歌的一切音乐;在女子的脸孔上,有画的一切美;在女子的灵魂里,有诗一般的情怀。
安娜:我想你一定是失望了。可是,你把这一切的完美加在她身上,那是她的过失吗?
唐璜:是的,一部分是。因为她有一种奇妙的本能的狡猾,她默默地让我赞美她。让我弄错了我对她的看法、想法和感情。而我的朋友,那位浪漫者,他太穷、太胆小,不敢接近那些美丽的、优雅的、似乎可以实现他的理想的女子,所以他怀抱着他的梦想走入了坟墓。我在个性和环境上特别受上天厚爱,我出身于贵族,家境富裕,当我的外表不能讨女子欢心时,我便说话恭维她们,在这两方面我觉得我都还不错。
雕像:纨绔子!
唐璜:不错,但我的纨绔子作风,也很得人欢心。当我发现我引起了女子的想象力以后,她定能让我相信她爱着我,但当她已答应了我的求婚时,她不说:“我很快乐,我的爱已经满足了!”她常常说的第一句话是:“终于,所有的阻碍除去了。”第二句是:“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安娜:那正是男人所说的话。
唐璜:我抗议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但所有女人都这么说的。哼,这两句话常常使我吃惊。因为第一旬是说,女子的冲动只是要攻下我的防备,占领我的大本营。第二句话是,公开地宣布,从此以后她把我当成她的财产,认为我的时间已经完全受她支配了。
魔鬼:那就是你没有心的地方了。
雕像:(摇头)你不该重复女子说过的话,璜。
安娜:(严正地)你应该认为它是神圣的。
雕像:确实,她们常说那种话。我不在乎第一句话所说的阻碍;但另外一句,除非是真的迷恋至深,否则倒是有一点令人吃惊的。
唐璜:于是那位女士,从前是快乐、懒散的,现在变成焦虑起来了,全神贯注于我,常常在设计划、想方法、紧紧跟随着、看守等候,专心看牢她的猎物——我就是这猎物,你们晓得吧,然而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也许是非常正当,非常自然的,但这不是蕴藏于美女中的音乐、图画、诗歌和快乐,所以我逃走了。我常常从女子手中逃离出来:事实上,我就是因此而出名的。
安娜:你是说,声名狼藉吧!
唐璜:我没有从你身边逃走过。你难道要责怪我从别的女子那里逃走吗?
安娜:乱说话。你现在是和一个77岁的老妇人说话哩。要是你从前有机会,你也会逃避我的——如果我让你逃的话。你一定发现,在我这里没有像在别个女子那里那么容易应付。要是男子们不忠于他们的家庭和尽他们的本分,那必须要设法使他们如此。我想你们都想娶音乐、图画、诗歌化身的美女。但是,你们娶不到,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人存在。要是血肉之躯不能使你满足,那你就只好没有,如此而已。女子们只有忍耐血肉之躯的丈夫——有时还不够呢!所以你们也只有将就血肉身躯的妻子了。(魔鬼显出半信半疑的样子。雕像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们谁也不喜欢听那种话,但这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所以假使你们不欢喜听,你们也只有忍耐了。
唐璜:亲爱的女士,你三言两语就把我反对浪漫思想的情形全说清楚了。那就是我离开那个有艺术气质的浪漫者的原因,他是迷惑的。我感谢他教我灵活地运用我的眼睛和耳朵。但我告诉他,他的美的崇拜,快乐的追寻和女子的理想化,如果当作人生哲学,那是比垃圾还不值的,所以他叫我俗人,而离开了。
安娜:在我看来,女子虽然有一切的缺点,但也教了你不少吧!
唐璜:她教了更多,她为我阐明了其他的一切的教训。啊!我的朋友,当一切阻碍第一次去除了之后,来了多么惊人的光明啊!我本来准备要沉迷,准备要陶醉,准备要迎接一切爱的青春的梦幻。但是,看呀!我的感觉,从来没有如此敏锐过,我的批评,从来没有这样尖刻过。就是我的女人最嫉妒的情敌,也没有我那么清楚地看出她的缺点。我没有受骗,我接近她而没有迷失了自己。
安娜:但你已经接近她了。
唐璜:那真是意外。一直到那时候,我从来没有失去自主的感觉;没经过我的理智的考虑和允许,我从没有恍惚地行走一步。我渐渐相信我是个纯粹理性的生物——一个思想家!我和愚笨的哲学家谈话时,说:“我思故我在。”可是女子却教我说:“我在,故我思。”还教我:“我要想多一点,所以我也必须活久点。”
雕像:这话太抽象,太玄了,璜。如果你能保持浪漫性,把你和女子恋爱的故事用有趣的形式来说明你的发现,那会容易懂些。
唐璜:哼!我还要多说什么呢?你难道不晓得当我和女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清醒的善于批评的脑筋的每一根纤维都在警告我,叫我舍弃她,拯救我自己吗?我的道德说“不”,我的良知说“不”,我对于她的尊重和怜悯心说“不”,我的明辨的自尊心也说“不”。我听过无数的歌和乐曲的耳朵,我见过无数图画的眼睛,把女子的声音、容貌、风采都撕成碎片了。我搜取她和她父母显明的相似点,借此我可以知道三十年后,她将是什么样子。从她的笑口中我注意到她金齿的亮光,我又好奇地发觉到她神经中的化学物质的奇怪味道。我曾在天堂的平原,和一个长生不老的珊瑚和象牙的生物散步,在那紧要时刻中,我那种浪漫的幻想消失了。我记得那些幻想,努力地想把它们的幻象恢复过来,但它们似乎已成了最空虚的虚构了。我的判断不是不可靠,我的头脑仍然每一次都在说“不”,然而每当我想找一个借口来拒绝女子时,“生命”抓住了我,把我投入她的怀抱中,就和一个船员丢一片鱼到海鸟的口中一样。
雕像:你最好不要想太多,璜。你是和其他聪明人一样,你的脑筋太好了,反而不好。
魔鬼:那么你不是有了这种经验,而更快乐吗,唐璜先生?
唐璜:更快乐,没有;但更聪明了。那时刻我才第一次了解我自己,更经由我自己而了解世界。于是我才看清:想硬加一些约束在“生命”这不可抗拒的力量上,是多么的无用。宣传谨慎,细心的选择,美德,荣誉,贞节——
安娜:唐璜,你有一个字诋毁贞节就是侮辱我。
唐璜:我没有只言半字诋毁你的贞节,你守着一个丈夫和十二个孩子的那种贞节,太太,但纵使你是最下贱无耻的女子,你还能做出什么来呢?
安娜:我能够嫁十二个丈夫,不生小孩,那是我做得到的,璜。而且我告诉你,那会使那个我以孩子来繁衍生命的世间大不相同了。
雕像:讲得好啊,安娜!璜,你输了,被压倒了,被消灭了。
唐璜:不然。虽然那种不同是真正的实质上的不同——我承认安娜已握住要点了——但这不是爱或贞节甚至坚贞的不同,因为十二个孩子由十二个丈夫所生,那么也许能更加有效地繁殖地球。假设我的朋友奥大维欧在你30岁时就死了,你绝不会长此做一个寡妇,因为你太漂亮了。假设奥大维欧的后继者在你40岁时又死了,你一定又是不能抗拒,一个女子嫁了二次,就可以嫁三次,如果她可以自由嫁人的话。一个高贵的女子,嫁了三个丈夫,生十二个合法的孩子,那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会被舆论所非难。这样的一个女子,比因为生了一个私生子,而被人赶到贫民窟的可怜女子,还要受法律容忍,那是无可置疑的。但你敢说她不是较为放纵吗?
安娜:她是比较不道德,这句话在我来说就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