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在那种情况,所谓美德,也不过是已婚者的同业联盟吧?让我们面对事实,亲爱的安娜。“生命力”尊重婚姻,只不过是因为婚姻可以制造许多小孩子,而且可以以最妥善的方式照顾那些小孩子的一种设计吧!至于名誉、贞节和其他一切道德上的虚构之物,它才不在乎呢!婚姻是人类的制度中最放荡的了。
安娜:璜!
雕像:(抗议的样子)真是的!
唐璜:(果断地)我说是人类制度中最放荡的,那也就是婚姻受人欢迎的秘密了。所以寻求丈夫的女子,是所有猎食动物中最放荡的了。把结婚和道德混为一谈,那破坏人类的良知,比任何一个过失都要严重。喂,安娜!不要吃惊。你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清楚,婚姻只是以诱人的才华和欺骗的理想化为饵的陷阱。你圣徒似的母亲,靠着责备和处罚的方式来强迫你学习弹奏六首钢琴小品——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的不喜欢——她的目的,除了欺骗你的追求者,使他相信做了你的丈夫,家里就像有了一个天使,充满着优美的音乐,最少在饭后也可以奏一曲使他入睡,还有其他吗?你嫁了我的朋友奥大维欧。喂,自从你们在教会里结婚以后,你打开过你的琴匣吗?
安娜:你是个呆子,璜。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还有许多比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弹奏键琴更重要的事要做呢?所以她就放弃了这种习惯了。
唐璜:不会的,如果她真的喜欢音乐的话。不会的,相信我,她只是把饵丢掉,因为鸟已在笼里了。
安娜:(难堪地)我想男子们就在捉到了鸟儿以后,也不把假面具丢掉吧。丈夫就是从来没变成粗心大意,自私自利,残忍下流的——啊,从来没有!
唐璜:这样的反唇相讥证明了什么呢,安娜?只不过说明男主角和女主角一样是下流的骗子罢了。
安娜:那些都是胡言乱语,其实大多数的婚姻都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唐璜:“十分”这个字言过其实了吧,安娜。你的意思是说识时务的人们是尽量地好好相处吧!把我送到牢船里去,碰巧跟一个和我的号码相接的犯人链在一起,那我一定要接受这逃不掉的命运,和他友善相处。他们告诉我许多这一类的交往,都是很有感情的,大多数至少是很友爱的。但这也不能使锁链变成我们喜欢的装饰品,也不能使牢船成为我们幸福的住家。那些常说对婚姻的幸福和誓言终生忠贞的人,就是那些断言如果锁链断了,囚犯们可以自由选择伴侣时,那整个社会的结构就会瓦解的人。你不能是骑墙派。因为假使犯人是幸福的,为什么需要锁住他?假使不是幸福的,为什么要伪装说他是呢?
安娜:无论如何,让我再以老太婆的特权直接地告诉你,结婚是繁衍世界的,而放荡却不是的。
唐璜:假使有一天不再是这样了,那怎么办呢?你不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就是说人真的想做一件事时,他一定会发现做这事的方法的?是的,你们这些有品德的女士们,和那些和你们一样想法的女子们,已经全心全力,使男子的心完全倾向于至善崇高的爱,而且使他由这崇高的爱、美和幸福中了解女性美丽的、优雅的、精致的、多情的特性。你只是教女子着重她自己的青春、健康、身材和优雅的风度。然而在这种感官和情感的精美的乐园里,把啼哭的婴孩和待处理的家事放在何处呢?那么必然的,人类的意志会向人类的头脑说:请你发明一种方法,让我拥有爱、美、浪漫、感情、热情,而又免除它们带来的讨厌的刑罚、花费、焦虑、磨炼、致死的病痛呻吟和危险,和追随着的仆人、护士、医师和教师。
唐璜:是的,牺牲生命换来的。人是不愿花这种代价的,他要求的是,住在凡间,而享受着你地狱里的浪漫的欢欣。唔,这种方法一定会被发明的,只要意志够坚强,头脑是不会失败的。这种日子快来了,大国家的人口普查,人数一次一次的减少;六间房间的别墅价格会比公寓大厦还要贵;没有远见的穷人和愚蠢虔敬的富人,将为了延缓种族的灭绝不得不把地位降低;同时胆大心细的人,节俭自私的人、野心勃勃的人、想象力丰富和有诗意的人、喜欢金钱和物质享受的人、崇拜成功、艺术和恋爱的人,都会起来与“生命力”——这不仁的奸计对立。
雕像:你真是善辩,年轻朋友。但是假使你活到安娜的年纪,甚至只要到我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当人们摆脱家徒四壁、生儿育女的恐惧,和其他家庭的烦恼,想来过点安乐时光时又有年老、丑陋、衰弱和死亡的种种的顾虑了。没有小孩子的工人,因为他妻子的懒惰和不断的要求出外消遣散心,使他所受的痛苦,比有二十个孩子还要厉害;而他的妻子比他还要可怜。我也曾经自负过:年轻的时候,受着女子的仰慕;成了雕像后,受着艺术批评家的赞赏。但是我承认要是我在世上,一点事也不能做,只是打滚于这些欢乐时,我早就刎颈自杀了。我和安娜的母亲结婚时——也许该正确地说,是我终于让步,而让安娜的母亲嫁给我时——我就知道我是自寻烦恼,对我这个所向无敌的少年军官,婚姻可说是战败和被俘的同义词。
安娜:(很没面子地)父亲!
雕像:我很抱歉使你吃惊了,孩子;但是璜既然在议论中尽情地说出真相,我也只好说出冷酷无情的真话了。
安娜:哼,我想我也是你的烦恼之一呢。
雕像:绝不,你常常使我高兴。你晓得的,你所惹出的烦恼,大都由你的母亲去承担的。
唐璜:那么,将军,为什么你要离开天堂到这里来,享受那种你自己形容会使你刎颈自杀的伤感的幸福呢?
雕像:(为这句话所惊)啊,那是真的!
魔鬼:(吃惊)什么!你要自食其言!(对唐璜)你的一切哲理只不过是劝人改变思想的假面具罢了!(对雕像)你已经忘记了那可怕的无聊吗?你不愿意在我提供给你的这个避难所吗?(对唐璜)你那种人类快到不孕和灭绝的议论,比你自己承认的,曾使你高雅,提升你的鉴赏力,使你发展的那些艺术和爱的快乐好吗?
唐璜:我从来没有人类要灭绝的议论。“生命”无论是在盲目无组织的状态中,或在已组成的任何形式中,是没办法决定自己的生灭的。当将军打断我的话时,我还没说完呢!
雕像:我怀疑你的话是否会说得完。朋友,你真喜欢听你自己说话。
唐璜:不错。但既然你已耐心的听了这么久,你就忍耐的听完吧。在我所说的不孕,还没有成为明显的征兆以前,就会有反作用。繁殖种族的主要目的,嗯,繁殖到最极点即所谓超人的伟大中心目标,现在虽为爱、浪漫、拘谨、挑剔等有毒的云所遮掩,但不久就会穿云出日,这种目的将不再和个人幻想的满足,不可能实现的孩子们对幸福的憧憬或者成人们对伴侣或金钱的需求混为一谈。乡下教堂里所举行的简单的结婚仪式也不再被认为粗鄙而被禁止或省略了。他们宣布结婚的真正目的的宣言将是庄严合礼、诚挚、有威信,将受尊重而被接受;同时那些浪漫的誓约,以及像“生死才分离”那类的话将被视为不可忍受的轻浮而抛弃了。安娜,请你公正的评判我对于性的看法,我们常常认为性的关系完全不是个人的或友谊的关系。
安娜:不是个人的或友谊的关系!还有什么关系是更个人的?更神圣的?更庄严的?
唐璜:神圣的和庄严的,要是你喜欢这么说,安娜,但不是个人的、友谊的。你和上帝的关系,是神圣的和庄严的,你敢说这是个人的、友谊的吗?在性的关系上,男女两方都是宇宙生产力的不能自主的代理人,在这种关系中,一切个人的思虑都被抛弃废除了,一切个人的关系都没有了。夫妻二人也许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说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种族和肤色,不同的年龄和个性,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聚合力,除了有生殖的可能性以外,但“生命力”为了生殖的可能性,使他们一见钟情,就互相投怀送抱了。没有征求女子的同意而由父母决定的婚姻,不就是例证吗?你看见英国的贵族男女,和农夫一样,互相认识,彼此追求,那种猥亵,你不是常常表示厌恶吗?这种农夫,在他订婚之前,又能够了解他的未婚妻,或她的未婚夫多少呢?你绝不会轻易地请一个律师,或家庭医师像和一个男子认识、恋爱、结婚那样容易呢!
安娜:是的,璜,我们知道了放荡者的哲学了。总是忽视对女子的后果的。
唐璜:后果,不错,他们证明她疯狂地捉住男子是正当的。但当然你不会说那种捉住是种感情。就像你不会说警察捉犯人是爱情关系一样。
安娜:照你的说法,你也承认结婚是必须的,虽然爱情是一切关系中最无足轻重的。
唐璜:你又怎么知道爱情不是一切关系中最重要的呢?那是远超出于个人的了。假如你的父亲除非个人的私怨,否则不去杀西班牙的敌人,他还能为国效劳吗?假如一个女子因为没有特别个人的情爱,就拒绝和男子结婚,她还能为国效劳吗?你要晓得其实不是这样:贵族女子结婚就像贵族男子打仗一样,是基于政治的和家庭的理由,而不是基于个人的理由的。
雕像:(感动地)那是很聪明的见解,璜。我也得仔细一想。你真是个智谋之士。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唐璜:我是从经验上学到的。当我在世间时,我把那些意见向女士们提出来,虽然普遍受谴,但也把我捧成很有趣的一个传奇英雄。这种待遇是寻常的。女士会说要是我的见解是正确的,那她们可以默认我的前进思想。我问她们条件是什么,才知道是这样:如果她们有财产,我求婚就可以得到那财产;要是没有,我就得负担她们一生的花费,我要终生与她为伴,听她的意见,和她谈话;还要常常做出陶醉的样子,不然就得受种种责罚;过分、太不合情理,而是太不实际。我一直非常坦白地回答她,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事情,除非她的个性和智能与我同等,或高于我,否则她的谈话就会没什么趣味,她的劝告就会误导我,而且就我所知,她的长久相伴,也会使我生厌;我不能担保我一个星期的感情,更不要说一生了。我和她以外的人断绝自然的、自由的关系,如果我顺从了,就会使我变成心胸偏狭、行为乖僻的人;要是我不愿意,那人家定会骂我,说我是秘密做坏事;最后,我向她求婚,完全与这些事情不相干,只是对于我是男性,她是女性,那种十分简单的、冲动的结果。
安娜:你是指那种不道德的冲动吧。
唐璜:太太,你所称的不道德就是“自然”:对这我觉得脸红,但我也没有办法。“自然”是两性间的淫媒,“时间”是两性问的破坏者,“死亡”是两性间的谋杀者。我常喜欢面对这些事实,而在对它们的认知上建立起我的思想体系来。但你们喜欢宣扬它们的贞节、它们的节俭、它们的和蔼可亲,来和这三者妥协。你们的思想体系建立于这些阿谀上。因此,这套思想不能顺利地应用有什么奇怪呢?
雕像:女子们通常说些什么话呢,璜?
唐璜:啊!来吧!大家坦诚地谈吧!首先告诉我通常你对女子们说些什么?
雕像:我!哦,我发誓至死不渝。我说要是她拒绝我,我就不要活了!我说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
安娜:她!是谁?
雕像:就是在那时候偶然遇到的女子,孩子。我总是说那么几句话。一句是,就算我到了80岁,我所爱的女子的一根白发,也比最年轻美丽的少女的一束金丝,还要使我心动。还有一句是,我没有办法忍受别的女子来做我孩子的母亲。
唐璜:(反感地)你这个老无赖!
雕像:(断然地)一点也不。因为在那时候我是全心全意相信是那样的。我是有真心的,不像你没有。而且就因为这种真挚,才使我成功的。
唐璜:真挚!谁会笨到相信你这种清楚易见的大谎言,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挚!你这种好色心,骗了你自己用挚情来欺骗她,你叫这为真挚!
雕像:啊,你这该死的强词夺理!我是个恋爱中的人,而不是律师。女子们也因此爱我,保佑她们!
唐璜:她们使你这样想。但我告诉你,虽然我冷漠地采用律师的态度,但她们也使我这样想,那该怎么解释呢?我也有情绪化地说出无意义的话,而且还相信那些话的迷恋时刻。有时候我有一种想说好听的话,来使她们高兴的热烈情绪,我就毫无顾忌地乱说。又有时候,我用可怕的冷静态度来责备我自己,甚至使我自己流泪。但是我觉得,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中,我总是很难逃出她们。当那个女子的直觉看上我时,我除了终生为奴隶外,就只有逃走了。
安娜:你竟敢在我和我父亲的面前,夸耀说每个女子都觉得你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唐璜:我在夸耀吗?在我看来,我真是太可怜哩!而且,我说的是“当那个女子的直觉看上了我时”,那不是经常如此的,然后有一次,天呀!道德的愤怒怎么这么厉害!对我这个懦弱的骗子用什么压倒性的战势!真有如伊木琴和伊亚基摩的实际演出!
安娜:我没有要演什么戏剧。我只不过叫我的父亲。
唐璜:你的父亲就来了,手拿着剑,要杀我为你受辱的名誉和道德雪耻。
雕像:杀你!你是什么意思?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唐璜,我们两个人谁的剑术好?
雕像:我。
唐璜:当然是你。可是像你,如你对我们说的,你是那些丑事的男主角,竟然还厚着脸皮要做重整道德的人、雪耻者,想置我于死地!要不是一次意外,你一定把我刺杀了。
雕像:我必须那样做,璜。世间许多事情就是那样安排的。我不是个社会改革家,所以我常常做一个绅士习惯上应做的事。
唐璜:那也许可以解释为你攻击我的理由,但不能解释你日后成为雕像的那种使人愤怒的伪善。
雕像:那都是由于我上天堂后才有的。
魔鬼:我仍然不了解,唐璜先生,你在世间所做的事,和老将军的事有某些使我怀疑我的人生观。我再说一次,在这里你们所寻求的都有,而你们害怕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