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所有的灵魂都是同样的宝贵的。你不是悔过了吗?
唐璜:亲爱的安娜,你真傻。你以为天堂是和世间一样,那里的人们可以说服自己,把已做过的事情,用忏悔来注销它,把说出去的话收回当成没说,而真理,大家可公认为谎言而毁弃它吗?不是的,天堂是现实主人的老家,那就是我要去的原因。
安娜:谢谢你。我是为了幸福而上天堂去的。在世间我已有够多的现实了。
唐璜:那么你必须留在这里,因为地狱是非现实者和追求幸福者的老家。如我所说,地狱是现实的主人的老家——天国,和现实的奴隶的老家——世间惟一的避难所。世间是一个训练所,在那里男人和女人扮演着男主角和女主角,圣人和罪人的角色,但被肉体拖累,他们从愚蠢者的乐园落了下去:饥渴、寒冷、年老,衰弱和疾病,尤其是死亡,使他们做现实的奴隶。一日必须吃三次,消化三次;一世纪要繁衍三代;许多年代的信仰、小说、科学,最后都被归纳成一句祈祷词:“让我成为一个健康的动物。”但在这里,你可以免除肉体的横虐,因为在这里你不是一个动物,你是一个幽灵、影子、幻相和一个固习的观念,没有死,没有年龄,总而言之,就是无肉体。这里没有社会问题,没有政治问题,没有宗教问题,而最好的,或许就是没有卫生问题。在这里你可以称你的外貌为美,称你的感情为爱,称你的情绪为英勇,称你的抱负为美德,和你在世间的称呼一样。但这里没有反驳你的正确事实,没有把你的要求和借口作讽刺的对照,没有人间的喜剧,什么都没有,只有永久的浪漫和宇宙的歌剧。正和我们的德国诗人朋友歌德在诗里所说的一样:“在这里无聊的荒谬的也成为有意义的;永恒的女性也可引导我们向上”——我们不可能再进一步了。但是你还要离开这个乐园!
安娜:但是如果地狱都这样美丽,那么天堂一定是更加光辉灿烂啊——
(魔鬼、雕像和唐璜同时一致强烈的反对,然后都感觉羞愧而停止了。)
唐璜:请原谅。
魔鬼:没关系,是我打断了你的话。
雕像:你还要说什么话吧!
唐璜:你们先说吧。
魔鬼:(对唐璜)你真是长才善辩,把我的领域上的优点都说了,也请你把天国的缺点说一说。
唐璜:在天堂,就像我描述的,太太,你必须生存和工作,而不是嬉戏和假装。你也和他们一样会碰到许多事情,除了有魔法外,你什么也不能躲避,你的坚忍和敢于冒险就是你的光荣。如果在这里和世间还是在演着戏,那么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天堂至少是个后台。但是天堂是无法用隐喻来说明的。我现在就要到那里去,因为我希望在那里至少可以避开谎言,避开令人生厌的、粗俗的快乐的追求,而可以消磨我的无穷岁月在沉思中——
雕像:唷!
唐璜:老将军,我不能责怪你的嫌恶,因为一个画廊,对瞎子来说,是个无乐可寻的地方。但就如你以美丽和快乐那类浪漫的海市蜃楼的冥想为乐一样,我也是沉思着我最有兴趣的东西,就是“生命”:一种不断的奋斗想获得更大的沉思的力量。你觉得我的头脑生来何用?并不是只为了要移动我的四肢,因为老鼠的脑只有我的一半,也和我一样会动。不单是需要做,而且需要晓得自己怎么做,因为恐怕盲目的努力,反而会伤害了自己。
雕像:要不是我的脚滑了一下,你那种盲目地死命击剑,一定会刺杀了你自己,朋友。
唐璜:厚脸皮的人。你的欢笑恐怕不到明早就会变成无聊的厌倦哩。
雕像:哈哈!你还记得我在塞维尔的台座上,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你是多么的恐慌吗?现在因为没有伸缩喇叭,听起来好像平淡了些。
唐璜:人家都说有了伸缩喇叭,听去反而平淡哩。老将军。
安娜:啊,不要用这些无聊话来打断他的话头吧,父亲。在天堂里除了沉思,没有别的了吗?
雕像:天堂里我找不出别的欢乐。但是有帮助“生命”奋斗向上的工作。你想想,“生命”一是如何的浪费自己,分散自己,如何的生出障碍来妨害自己,而且还因为自己的无知和盲目毁灭了自己。“生命”需要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头脑,为了怕无知为害,它必须反抗自己。诗人曾说过:“人真造得灵妙啊!”没错,但是人也是浮躁易错的啊!人是有生命组织中最高的奇迹,是宇宙万物中最强烈地生存着的东西,是一切有机体中最具意识的,但是他的脑筋是多么差劲啊!愚蠢的人们从现实中的劳苦和贫穷,学习到贪婪和残忍。他们的想象力宁可去饿死,却不愿面对现实,于是堆起各种幻相来隐藏现实,而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天才!而彼此又互相攻讦,“愚蠢”骂“想象”痴憨;“想象”骂“愚蠢”无知。然而,天啊!让“愚蠢”拥有一切的知识,而“想象”拥有一切的智能!
魔鬼:那么它们间就闹得一团糟了。所以我在处理浮士德的事情时就说过:人类的理性所能为人做的,只是把人弄成比野兽更具兽性罢了。一个强壮的身体,胜过一百个消化不良、肠胃气胀的哲学家的头脑呢!
唐璜:你忘记了没有头脑,只有壮健的身体的动物曾经被试验过了。那些除了脑以外,其他部分都比人类大许多的生物,曾经生存过可是后来灭种了。譬如大獭兽和鱼龙,以一步七里格的速度跨过大地,它们和云一样的大翼可以盖住天空,可是它们现在哪里去了?变成博物馆里的化石了,还是很少和很不完全的,因此它们的一根骨关节或一颗牙齿,比一千个士兵的生命还贵重。这类动物曾生存过,而且想生存下去,但因为缺少头脑,他们不晓得如何去达成它们的目标,所以终于自灭了。
那么人类有了他的值得夸耀的头脑,是不是较少毁灭自己呢?最近你到世间去过吗?我去过。我曾经观察过人类的令人惊叹的发明。我可以告诉你,人类在生存的技术方面,没有一点发明,但在死亡的技术方面的发明,却远超过大自然,用化学和机器产生了瘟疫、传染病和饥荒等一切杀人的方法。今日我所诱来的农人。他所吃、所喝的东西,和一万年前的农人所吃喝的东西还是一样。他所住的房子,在一千世纪中所改变的,还不如一位女士的帽子在几个月中的改变得多。但当他出去杀人的时候,他带着惊人的机器,只要指头一按,就能放射出一切藏着的分子的力量,远胜过他们祖先所用的标枪、弓箭、吹矢枪了。在和平的技术方面,人是失败者。我曾经看过他们的棉纱工厂,里面所用的机器,就是一只贪吃的狗,假使它是拿工钱而不是食物的话,也能够发明的。我也曾看过粗陋的打字机、拙劣的机关车和讨厌的脚踏车,那些东西和机关枪、潜水艇比较起来,只可算是玩具了。人类在工业机械方面,没有什么新发明,只有贪欲和怠惰,他们的心专注在武器上。你所夸耀的这种奇妙的“生命”之力,不过是“死亡”之力罢了,人类是以他的破坏力来衡量他的能力的。什么是他的宗教?只是个恨你的借口;什么是他的法律?只是个吊死你的借口;什么是他的道德?就是有涵养,只是个消费而不生产的借口;什么是他的艺术?只是可以幸灾乐祸地看屠杀的画面的借口;什么是他的政治?不是崇拜暴君,因为他能杀人,就是崇拜议会的相争。最近我花了一个晚上在一个著名的议会里,听见议员们在互相攻讦互相讥诮,大官们在答复质询。我离开的时候,拿了粉笔在门上写了一句古代教儿童的话:“不要开口问,人家就不会对你说谎。”我买了一本六便士的家庭杂志,发现上面画是青年男子互相残杀的图片。我看见一个人死了,他是个伦敦的砖匠,有七个孩子,他留下十七磅的遗产,他的妻子把所有钱都花在他的丧礼上,第二天就带着孩子们到贫民收容所了。她连七便士都不肯花费在她孩子们的教育上,因为法律迫着她要他们去受免费义务教育,但是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死人身上了。这些人,一想到死,想象力就丰富起来,精力就旺盛起来了,因为他们喜欢死,死得愈可怕,他们就愈觉得有趣。地狱是他们不能理解的地方;他们的地狱观来自两个前所未见的大笨蛋,其中一个是意大利人,一个是英国人。那个意大利人描绘地狱是个肮脏、严酷、猥亵、痛苦和危险的地方,到处都是受苦。这个傻瓜,他不是在造我的谣,就是在唠叨地谈着他在街上看过的那个女人。那个英国人说我是在天堂里被大炮和火药赶出来的。就到现在每一个英国人还相信圣经中记载有那一套蠢话,我不晓得他还说了些什么,因为这些见解是在一篇长诗中,而这长诗没有一个人有耐心读完。其他各事皆然。文学的最高形式是悲剧,就是一种最后每一个人都被杀死了的戏剧。你在历史中,曾读过地震和瘟疫的事,人家告诉你由此可以看出神的庄严和威力,以及人类的渺小无助。近来,历史所记载的就是战争。在战争中两方的人互相用子弹和炸弹来攻击,然后一方战败鼠窜,另一方就骑马直追,把他们杀得片甲不存。这件事在历史的结论是显示出帝国的伟大和尊严,以及被征服者的渺小。爆发这种战争时,人们都欢呼着在街上跑,鼓励他们的政府花费亿万的金钱在屠杀上。但是对于天天耳闻目击的贫穷和疫病,就是最有力量的大臣们也不愿多花一个钱去救济。这一类的例子,不可胜数,但结论都是一样的……就是支配世间的力量不是“生命”的力量,而是“死亡”的力量。要达成人类内在的需求,会刺激“生命”去努力组织自己、发挥力量,不过这种需求不是要求更高尚的生活,而是要求更有效的破坏性机器。瘟疫、饥荒、地震和暴风雨是无常的,猛虎、鳄鱼之类的动物又很容易喂饱,因而不算十分残酷,而有一种更持久的、更无情、更具破坏性的东西,那就是“人”,就是夹棍、火刑、断头台、电椅的发明者,也是刀剑枪炮,尤其是正义、责任、爱国主义,和其他一切主义的发明者,有了这种种发明,就是有人性的聪明人也变成破坏者中的最有破坏性的人了。
唐璜:啐!这些都是老套。魔鬼,你的弱点就在你常常是一个傻瓜:你用人类所定的价值标准来衡量他们。你这种见解是给他们最好的恭维。他们自认是勇敢的,是坏的。其实他既不勇敢,也不很坏,他只是懦夫。你叫他暴君、杀手、海盗或恶棍,他会很高兴,而且会自鸣得意地吹嘘着他的血管中留有从前海盗的血液。你叫他撒谎者或小偷,他最多只是控告你毁谤。但如果你叫他懦夫,那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冒死也要除去那个螫人的事实。人类对自己的行为,会拿各种理由来辩解,只有一个理由不拿出来。对于他的犯罪,各种借口都说了,只有一个保留。为了他的安全,什么恳求都做,只有一个例外:这一个就是他的“懦弱”。不过,人类的一切文明,都以他的懦弱为基础,基于他卑劣的温驯上,这种温驯他叫它为尊贵。骡和驴所能忍受的,还有限度;只有人能忍受一再的降级,一直到他这种屈服连压迫到他的人都感觉厌烦了,才不得不逼着他们自己去改革。
魔鬼:不错!这些就是你发现,你所谓的“生命力”的生物!
唐璜:是的。现在我们谈到全盘中最惊人的部分了。
雕像:是什么?
唐璜:啊,就是你能变懦夫为勇者,只要你放一点理想到他的头里。
雕刻:乱说话!我是个老军人,我也承认人是懦弱的,不过,那和晕船一样的普遍,而且也没什么重要性。至于把一点理想放进头里去,那真是一派胡言。在战场上使你敢向前冲的,只是一点点热血,和一种打败了比打胜更加危险的那种常识。
唐璜:那也许就是战争没有用处的原因。但人们永远不会真正克服他们的恐惧感,除非他们以为他们是在促成某一共同目标而奋斗——也就是他们所谓的为理想而战。为什么十字军比海盗勇敢呢?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着十字架。而又是什么力量,使和他对抗的也和他一样勇猛向前呢?那种使人奋战时力量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伊斯兰教。虽然我们为自己家园应战,但西班牙还是被夺走了!但当我们也为崇高万能的理想——为天主教而战时,我们就把他们赶回非洲去了。
魔鬼:(讽刺地)什么!你是个天主教徒,唐璜先生!一个皈依宗教者!可喜可贺。
雕像:(严肃地)喂,喂,我是个军人,我听不下反教会的话。
唐璜:不用怕,老将军,这种天主教堂的概念会克服伊斯兰教会,会比十字架长寿,甚至会使那种粗鄙的,如无能的小学生般的盛会,就是你所称的军队,消失。
雕像:璜,你逼得我非和你算账不可了。
唐璜:没有用,我不会击剑。任何人愿意效命的理想,就是天主教的理想。西班牙人终于知道他们不比回教徒优秀,他们的预言者也不比穆罕默德高明,他们会立刻奋起,更为接近天主教的,为天下的自由和平等,死在他挨饿污秽的贫民窟前的栏栅上。
雕像:瞎扯——
唐璜:你所称的瞎扯,就是人们愿意效死的唯一东西。将来,自由不仅是天主教的了,人们会为了人类的至善而死,为了这种至善,人们乐意牺牲他们的一切自由。
魔鬼:唉!他们从来不会找不到互相残杀的借口的。
唐璜:那又有什么关系?重要是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的恐惧感。使我们降级受辱的并不是杀戮,也不是死亡,而是苟且地生存着,接受屈辱的薪资和红利。一个奴隶,或一个主人的生存,不如死十个人。人们还应奋勇起来,父亲反对儿子,哥哥对抗弟弟,为废除奴隶的那个天主教的伟大理想而互相残杀。
魔鬼:是的,你喋喋不休的自由平等,将使自由的白种基督教徒,在劳工市场上,比在台上拍卖的异教徒的黑奴,还要价廉。
唐璜:不要怕!白种的劳工也会有机会的。但我现在不是为伟大的理想做虚伪形式的辩护。我是举给你听:人这个动物,在私事方面是懦弱到了极点,但为理想而战时,却勇敢得像一个英雄。他做平民时,也许是卑屈的;但当他是狂热者时,那就危险了。他只有在精神上衰弱得能服从理性时,才能被人奴役。我告诉你,男士们,如果你能够给一个人看一点他现在所称的神的工作,也许他将来会用种种新名词称呼,你就能使他完全不顾自身努力做去。
安娜:是的;他逃避一切义务,让他的妻子去处置。
雕像:说得不错,女儿。不要让他说得超出你的常识之外。
魔鬼:啊呀!老将军,现在我们谈到妇女问题了,他会谈得更起劲。但是我承认,那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
唐璜:对女子来说,太太,男子的义务和责任自始至终都在挣钱供应他的子女。在她看来,男子只是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的一种工具。
安娜:那是你所了解的妇女心理吗?我叫它是讥讽的,可厌的惟物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