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我们怎么可能见他呢？他是在天堂里。
唐璜：他时常下来看着我们。天堂使他厌倦。让我先警告你，假使你见到他时，如果你说我是杀他的人，他会非常生气的。他仍然以为他是比我高明的剑手，如果不是他脚滑了一跤，他一定会杀了我。毫无疑问他是对的，我不是一个好剑手。我从没有争论过这一点，所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安娜：武士夸耀他的剑术，并不是不名誉的。
唐璜：也许你还是不要见他好。
安娜：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唐璜：噢，在这里，大家都有共同的感觉。你也许记得，在世上我们所认识的人，即使是我们最喜欢的人死了，我们心中常有和他们断绝了关系的满足感——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承认过。
安娜：恶魔！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唐璜：（心平气和地）我看你也了解这种感觉。是的，丧礼经常是穿着黑色服装的庆祝会，尤其是亲戚的丧礼。总之，家属关系在这里是很少维持下去的。你的父亲习惯于这点，所以他不会期望你对他有什么热爱的。
安娜：坏蛋，我要一生为他穿着丧服呢。
唐璜：是的，这很适合你，但是一生的服丧是一回事，永恒的服丧就不同了。而且，你在这里是和他一样是死了。一个死人替另外一个死人带孝，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不要神色惊惶，亲爱的安娜；也不要吃惊，在地狱里也有许多欺诈的事呢！（事实上这里除了欺诈外，别无他物了）但是死亡、年纪和变化的欺骗是没有了，因为在这里我们都是死的，而且都是永恒的了。你不久就会了解这一切的。
安娜：那么，所有的人是否都叫我做他们的亲爱的安娜？
唐璜：不，那是我脱口而说的。对不起。
安娜：（近乎体贴地）啊，当你从前对我表现那种不合礼的行为，难道是真的爱我吗？
唐璜：（不耐烦地）啊，请你不要再谈爱吧。在这里他们什么都不谈，只是谈爱——爱的美，爱的神圣，爱的精神，还有该死的爱的一切！——请你原谅，这个爱使我太厌倦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知道的。他们以为他们已经达到了最完美的爱，因为他们不再有肉体了。纯粹是想象力的放荡，啐！
安娜：难道死亡，也没有净化你的灵魂吗，璜？难道就连我父亲的雕像，所给你的那种可怕的制裁，也不能使你产生一点敬畏之心吗？
唐璜：哦，那尊令人喜爱的雕像怎样了？仍然和那些品性不端的人一起吃饭，然后再把他们扔进这个无底地狱来吗？
安娜：那尊雕像真使我花费太多钱了。修道院里的孩子们不肯让它安静，恶作剧的人打破了它，用功的人在上面签名。两年中换了三个新鼻子，而手指头更是换个不停。最后我只得听它的命运；现在恐怕更残破不全了。我可怜的父亲！
唐璜：嘘！你听！（两个大和音以切分法的方式进出来了：是D小调和它的属音，是音乐家最喜爱的声音）哈！是莫扎特的雕像曲。你父亲来了。在我没有向他说明以前，你还是避开好。（她消失了。）
（从空虚中来了一尊栩栩如生的白大理石雕像，一个庄严老人的造型。他极高雅的气质使我们忽略了他的威严，他用和羽毛一般轻的步伐走着，因决斗而疲惫的有脸孔上的皱纹洋溢着假日的欢欣。他的雕塑家给了他一个十分有训练的姿态，直立而端正；他的口髭的两端和表上的发条一样有弹性地向上卷着，如果没有它那种西班牙式的威严的话，真可说是神采飞扬。他和唐璜非常相好。他的声音除了比较特殊的音调外，和罗贝克·阮士登的声音十分相像，而使人们注意到虽然他们留须的方式相异，但他们实在没有其他地方不像啊。）
唐璜：啊，你来了，朋友。为什么你不唱唱莫扎特为你作的极好听的乐曲呢？
雕像：运气不好，他是为低音而作的，而我的声音是上次中音。哦，你已经悔悟了没有？
唐璜：我太为你着想，所以还没有去悔悟，唐·巩萨罗。如果我悔悟了，你就没有借口，再从天堂下来和你辩论了。
雕像：对啊。那么还是顽固些吧，我的孩子。我真希望那时杀死了你。如果没有那意外，我一定成功了。那么，我就可以来这里，而你就可以有一尊雕像和被人尊崇的名誉了。有什么消息吗？
唐璜：有的，你的女儿死了。
雕像：（迷惑的样子）我的女儿？（回想起来）哦！就是和你交往那个。让我想想，她叫什么名字？
唐璜：安娜。
雕像：可不是安娜。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不是警告过那个叫做什么名字的——她的丈夫了吗？
唐璜：我的朋友奥大维欧吗？没有，安娜来了后，我还没有见到他呢。
（安娜愤怒地出现。）
安娜：这是什么意思？奥大维欧在这里还是你的朋友！而你，父亲，却忘记了我的名字。你真的变成石头了！
雕像：亲爱的，我变成大理石后，比以前的我更受人赞美了，所以我就保留雕塑家给我的形状。他是当时一流好手哩，你一定知道。
安娜：父亲，这是虚荣！个人的虚荣！这种虚荣竟会出自于你！
雕像：唉，你年纪太大，而遗忘那种短处，我的女孩子，你现在将近80了吧！我在64岁那年便在意外中被人杀了，所以结果比你还年轻。而且，我的孩子，在这里，我们的放荡朋友认为“双亲的智能”那种滑稽名称是没有的。所以请你把我当作是一个朋友，不要再认我为父亲了吧。
安娜：你说得和这个无赖一个样子。
雕像：璜是个不错的思想家哩，安娜。他是个糟糕的剑手，但却是个不错的思想家。
安娜：（害怕得颤抖起来）我懂了。这些都是恶魔在愚弄我。我还是赶快祈祷好。
雕像：（安慰她）不，不，不，我的孩子，不要祈祷。如果你祈祷，你就枉费在这里的大优点了，这里的大门上写着：“你们这些来这里的人把一切希望都遗忘了吧！”你想那是一种多么好的解脱！到底什么是希望呢？就是一种道德责任的形式。这里没有希望，所以就没有责任，不用工作，没有用祈祷可以得到的东西，也没有因你任性非为而会失去的东西。地狱，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使自己快乐，什么事也不必做的地方。（唐璜长叹一声）你叹气，朋友，璜，如果你住在天堂，像我一样，你就会领会在这里的好处了。
唐璜：你今天心情好，老将军，生气勃勃的，有什么得意事吗？
雕像：我已下了一个大决心，孩子。但是首先，告诉我，我的朋友魔鬼在哪里？我一定要和他商量这件事。并且安娜也一定想认识他。
安娜：你们是准备折磨我了。
唐璜：那都是迷信，安娜。你放心吧。记住：魔鬼并不像画中那么吓人的。
雕像：我们叫他一声。
（雕像用手一挥，那大和音又震响起来；但是这一次莫扎特的音乐很奇怪地和古诺的掺杂在一起。一道猩红的光辉出现，在这里头魔鬼升起，十分梅非斯特式的，不能说完全不像门多萨，虽然没有那么有趣。他看起来似乎老一点，而且头已开始秃了。虽然流露出温和友爱的神情，但他走上前来没受到预期的答礼，又显得暴躁和敏感的样子。他不使人非常相信，他是个勤勉和能忍耐的人，大致说来，是个令人不愉快的纵欲型的男子。虽然很明显地他没有另外两个男子出身好，也没有那女子有活力，但他比他们更聪明更会说话。）
魔鬼：（热忱地）我是否又荣幸地得到鼎鼎大名的卡拉特拉瓦的老将军的光临，（冷淡地）唐璜，你好吧！（有礼地）啊，一位新来的太太？您好！
安娜：你是——
魔鬼：（鞠躬）我是魔鬼路西佛。
安娜：我要发疯了。
魔鬼：（殷勤地）唉，太太，不要怕。你是从充满着敦土操纵的偏见和恐怖的世间来的。你曾听过人家说我的坏话。但是，相信我吧，我还有这么多好朋友呢。
安娜：是的，你统治着他们的心了。
魔鬼：（摇头）你太过奖了，太太，但是你误会了。不错，世界上没有我就不行，但没有人肯定我的功劳。人们的心里不信任我，而且恨我。他们的同情都是向着不幸、贫穷和心身的饥馑。而我要求世人来同情快乐、爱、幸福、美丽——
唐璜：（厌恶地）对不起，我要走了。你们知道我是听不下这种话的。
魔鬼：（生气地）是的，我晓得你我不能做朋友。
雕像：他对你有什么不好呢，璜？我觉得你打断他的话头时，他正说着极有意义的话呢！
魔鬼：（热烈地握着雕像的手）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你是很了解我的，他却常常轻视我，躲避我。
唐璜：我对你已经十分有礼貌了。
魔鬼：礼貌！什么是礼貌？我才不希罕表面的礼貌。请给我热烈的心，真实的诚意和结合爱和欢乐的同情——
唐璜：你真使我不舒服。
魔鬼：又来了！（向雕像诉说）你听呀，先生！这真是命运的嘲弄！送这种冷淡的、自私的自我中心者到这里来，而你反被送到天上的冷宫里！
雕像：我不能抱怨。我是一个伪善者，我被送到天堂，是活该的。
魔鬼：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来和我们在一起吗？你的气质太过同情，你的心太过热烈，你的享乐心太过丰富了，你要抛弃这些吗？
雕像：今天我已下定决心了。将来，万能的黎明之子，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不再回天堂去了。
魔鬼：（再次握牢他的手）啊！我是多么光荣！这是我们的主张的大胜利！谢谢你，谢谢你。现在，我的朋友——我终于可以这样称呼你了——你能够不劝他去补你在天堂留下来的空位吗？
雕像：（摇头）我不能有意地介绍我的好友去忍受无聊和不适。
魔鬼：当然不能。但你确定他去了会不舒服吗？自然你是最晓得的：本来是你把他带来这里的，我们对他也有过最大的希望。他的情感是我们上流人的最大趣味。你还记得他怎样唱吗？（他开始用如歌剧中的男中音的鼻音唱着，他滥用法国的演唱方式，声音颤抖着）
女人万岁！
美酒万岁！
雕像：（用八音阶高的上次中音的调子）
人间的粮食与光荣。
魔鬼：就是这个调子。但他现在已不唱给我们听了。
唐璜：你是抱怨吗？地狱里充满着业余音乐家，音乐是下地狱的人的白兰地酒。难道没有一个例外被允许戒酒吗？
魔鬼：你胆敢冒充艺术中的最精华的！
唐璜：（冷淡讨厌的样子）你说得好像一个不正常兴奋的女子在向一个提琴手献媚。
魔鬼：我不会生气。我只是可怜你。你没有灵魂，你不自觉你失掉了一切。现在你，老将军，你是个天生的音乐家，你唱得多么好！莫扎特要是还在这里，他会很高兴的，可惜他感觉到在此抑郁无聊而到天堂去了。这些聪明的人员奇怪，起初我们以为他们在这里一定会受欢迎，结果反成了社会上的失败者，就像唐璜。
唐璜：我很遗憾自己成为社会上的失败者。
魔鬼：你知道，我们并不是不佩服你的智慧。我们是佩服的。但是我从你那方面来观察这件事，觉得是你不喜欢和我们交往。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事实上，你有——我不说是没有心。因为我们晓得在你装模作样的冷嘲热讽之下，你是有两颗热烈的心的——
唐璜：（畏缩的样子）不要说吧！请你不要说吧！
魔鬼：（愤怒起来）好的，你没有享乐的能力。这句话会使你满意了吗？
唐璜：那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一句时髦话。如果你允许我，我还是和平常一样，自己躲到一旁去吧！
魔鬼：为什么不躲到天堂里去？那是适合你的地方。（向安娜）喂，太太，你不能劝他为他自己的利益换个地方吗？
安娜：但是他想去天堂，就能够去吗？
魔鬼：有什么东西阻挠他？
安娜：任何人都能够——要是我想去天国，我也能够去吗？
魔鬼：（更加轻蔑地）当然能够，如果你的兴趣是在那方面的话。
安娜：那么为什么不大家都去天堂呢？
雕像：（吃吃地笑）我能告诉你，亲爱的。因为天堂是宇宙万物中最寂寞无聊的地方，这就是原因。
魔鬼：老将军笔下是用军队式的直截了当说了出来。天堂生活的方式实在是难以忍受。有人以为我是被赶出来的，但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可以使我留恋的。所以我就不加思考地离开了那里，而来开拓这个地方。
雕像：我不觉得奇怪。没有人能够忍受天堂中的永恒的。
魔鬼：啊！天堂也适合某些人的。我们要公正些说，老将军，这是一个性质的问题。我不喜欢天堂的性质，我不了解那种性质，我也不想特地去了解。但是宇宙万物形形色色。趣味是没有一定原因的。总会有人喜欢那种性质，我想唐璜会喜欢的。
唐璜：但是——恕我直言——如果你想回天堂，真的能回去？或者你这些话只基于酸葡萄心理？
魔鬼：回那儿！我常常回去呢。你没有读过约伯记吗？你有什么经典上的根据，可以假定我们的境域和另一个境域有关卡存在？
安娜：但确实是有一道固定的鸿沟存在。
魔鬼：亲爱的太太，隐喻的话是不能照字义来解的。这道鸿沟就是天使和恶魔的性质之不同处。此外还有什么不能通过的鸿沟呢？回想你在世间所看见的吧！哲学家的教室和斗牛场之间是没有什么实质的鸿沟的，但是斗牛士不会因为没有什么实质的鸿沟而跑到教室去。你是否到过那个有很多我的信徒的国家——英国？那里有很多大跑马场和很多演奏着老将军笔下的朋友莫扎特的古典作品的音乐厅。常去跑马场的人，可以去听古典的音乐会，只要他喜欢，没有法律可以禁止他。因为英国人从不愿意做奴隶，他们可以自由地去做政府和舆论所准许他们做的事。通常古典音乐被认为比跑马场更高级、更文明、更诗意、更有知识，而且更高尚。但有没有喜欢赛马的人，舍弃他们的嗜好，挤到音乐厅里吗？不会的，他们一定会体会到老将军在天堂里所感受到的一切无聊。在这两地之间是有比喻上的鸿沟。如果只是实质的鸿沟，他们可以架桥而过，至少我也能够代他们架桥（地上充满了魔鬼的桥），但是“厌恶”这一道鸿沟是无法通过的，而且是永久的。
这就是隔开我这里的朋友和那些被人妒称为幸福的人们的惟一的鸿沟。
安娜：我要立刻去天国。
雕像：我的孩子，先有一句话要警告你。让我来补充我的朋友路西佛的古典音乐会的相同看法。在英国的每一个音乐会里，你都可以看见几排无聊的人，他们在那里，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喜欢古典音乐，而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应当喜欢它。那么，在天堂也有相同的情形。许多人荣耀地坐在那里，并不是因为他们快乐，而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应当在天堂里。他们几乎都是英国人。
魔鬼：是的，南方人就放弃天堂，和你一样来我们这里。但英国人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是最不幸最可怜的。一个英国人在不舒适的时候，还自以为他是很有道德的。
雕像：总之，我的女儿，如果你不是本性地适合天堂，你在那里一定会感到无趣的。
安娜：谁敢说我不是本性地适合天堂呢？教会的大主教也从没有怀疑过。我要立刻离开这里。
魔鬼：（触怒了）请便，太太。我以为你会有更好的格调。
安娜：父亲，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你不能留在这里，人们会怎么说呢？雕像：人们！为什么，最好的人都在这里——教会里的主教们和其他那些好人。去天国的很少，来这里的很多，所以那幸福的，曾被人们称为天堂主人的，也渐渐减为少数了。以前的圣徒、长老和上帝的选民，现在都成为怪人、好时尚的人和孤立的人了。
魔鬼：这是真的。自从我创业以来，我就晓得，虽然对我的误解和中伤不断，但最后只要靠舆论的力量，我就可以得到胜利。到底宇宙是法治的，只要有像我一样的大多数人存在，我就不会永远没事做了。
唐璜：我想，安娜，你最好留在这里。
安娜：（妒忌地）你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唐璜：当然你不会和我这种无赖汉一起上天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