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急忙用膝跪立起来,非常愤怒地)你听着,露易莎·史特拉克是我的妹妹,你知道吗?你这样乱说她是什么意思?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门:那真是个戏剧性的巧合!你是恩利,她最喜爱的哥哥!
史:哼,你叫着恩利?你凭什么乱叫我和我妹妹的名字?我真想在你的肥头上戳两针。
门:(非常镇静地)如果我让你这样做,你肯答应我以后向她吹嘘一下这件事吗?因为这样她就会想起她的门多萨,我所希望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田:这是真诚的热爱,亨利。你应该尊重它。
史:(大怒)恐怕是懦夫吧。
门:(跳起来)懦夫!年轻人,我出身于拳术世家,你的妹妹是很清楚的,你无论怎样攻击我,就好象一个摇篮车碰一辆汽车一样。
史:(心里有点胆怯,但装出不怕一切好斗的神情,站了起来)我不怕你。只要露易莎!露易莎·史特拉克小姐,就够对付你了。
门:我希望你能够使她这样想。
史:(被激怒了)来——
田:(很快的站起来干涉)嘿,亨利,就是你打得过山主,也打不过所有山寨的人。坐下来,和气些!一只猫可以看看国王;土匪的头子也是可以看看你的妹妹啊!这一切家族的自尊已该淘汰了。
史:(被制服了,但还是喃喃报怨着)他要看就看。但他为什么要说我妹妹也看他呢?
(不情愿地坐回草地上)听他说起来,好像我妹妹曾和他形影不离呢?(他背向着他们,打定主意要睡觉了。)
门:(向田纳,当他发现,星光之下,相伴的惟有一个同情的倾听者,他的态度更亲密了。此时,众人皆已入梦)她就是这样子,先生。她的智能已经进到了20世纪,但她的社会偏见和家族的感情却回复到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去。啊,先生,莎士比亚的诗句似乎真能吻合我们的情感的变动啊!我爱露易莎总和四万兄弟的爱还比不上我的数量。等等。其他的我忘记了。如果你愿意,你就叫它疯狂——愚蠢也可以。我是个能干的人,强壮的人,十年内,我也可以开一家一流的旅馆。我那时就可以和她会面了;哼——
你看!——我现在是一个土匪,一个被遗弃的人。就是莎士比亚也不能公正地写出我对露易莎的感情。让我念几行我自己为她写的诗来给你听听。不论它们的文学的价值多少,但它们表现我的情感,却比任何随笔好得多了。(他拿出一包用饭店的账单乱涂着的草稿,跪在火边,辨读内容,一面用树枝拨开火,使它发起光来。)
田:(鲁莽地拍他的肩头)把它们放进火里,山主。
门:(吓了一跳)呃?
田:你为了对她的狂恋而把你的事业毁掉了。
门:我知道。
田:不,你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是不会犯这样一种错误的。你怎么可能环顾着这些威严的山丘,仰望着这神圣的天空,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而谈吐得像个住在小阁楼上的穷酸作家呢?
门:(摇头)这山脉并不会比小阁楼好,如果新鲜感已逝。并且,这些山会使你想着女人——有美丽头发的女人。
田:总而言之,想着露易莎。可是这些山却不能使我想到女人。朋友,我是不为爱情所动的。
门:到明早再说大话吧!先生。这里是个奇妙的做梦的地方。
田:那么,我们等着瞧吧!晚安!(他躺下,打定主意要睡了。)
(门多萨叹了一声气,学着他也要睡了。山间有短暂的静默。不久门多萨突然坐起,向田纳拜托说——)
门:在你还没有睡着以前,让我念几行诗给你听听。我很希望听你对它们的批评。
田:(困乏地)念吧,我听着。
门:我初次见你是在圣灵降临周露易莎,露易莎——
田:(振作精神来)山主,露易莎是个十分美丽的名字,但是实在不能和圣灵降临周押韵。
门:当然不押韵啊!露易莎不是押韵,是叠句啊!
田:“沉默下来”噢,叠句。对不住,继续吧。
门:也许你不大喜欢那两句,我想这几句你会喜欢些。(他用柔和的音调,慢慢地吟诵着)
露易莎,我爱你。
我爱你,露易莎。
露易莎,露易莎,露易莎我爱你。
一名一词就是我的音乐,露易莎。
露易莎,露易莎,露易莎,我爱你。
门多萨,你的爱人,
你的爱人,门多萨,
门多萨,为仰慕露易莎而生,
此外别无所恋,门多萨。
露易莎,露易莎,门多萨仰慕你。
(矫揉造作地)这种名字创作出几句美丽的诗句,没什么了不起,露易莎真是个绝妙的名字,不是吗?
田:(完全睡着了,只有微弱的哼声应着)
门:啊,如果你是,露易莎,
门多萨的妻子,
门多萨的露易莎,露易莎门多萨。
露易莎的门多萨。一生会是多么幸福啊!
他渴望露易莎的爱将不再是痛苦了啊!这是真正的诗——从内心孕育出来的——从内心深处孕育出来的。你想这会感动她吗?
(没有回答)
(逆来顺受地)睡着了,和别人一样。世人把它们看成打油诗,对我来说是天上的圣乐!我这样的真情流露,真是大白痴!(他想睡了,口里还喃喃念着)露易莎,我爱
你;我爱你,露易莎;露易莎,露易莎,露易莎,我——
(史特拉克打着鼾,翻个身,又睡着了。静寂笼罩着整个山脉,夜色更深了。火堆变为白灰,终于不再发光了。在苍天的星光下,山峰更显出高不可测的黑暗。现在星光也渐渐地暗淡而消失了;天空似乎从宇宙间偷偷地溜走了。除了这个山脉,什么也不存在了。不再有天空,不再有山峰,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一切皆空。而后,在某处来了一道白光,伴着一种微弱的震动的嗡嗡声,好像是幽灵的大提琴不断奏着相同的音调。随着这种低音而起的是一对幽灵的小提琴:
在白光中显出一个男子,一个无实体,却又依稀可见的男子,很奇怪的,他坐在虚无之中。音乐声传过他身边,他抬起头来。然后他长叹一声,灰心丧志地又垂下头去;那小提琴,不起劲地在绝望中退缩下去,最后被一种神秘吹奏的乐器所发出的哀泣声消灭了,那是:——
这些都非常奇怪。有人辨认出那是莫扎特的曲子。循着这个线索,借着那白光中闪出的紫色光芒,那男子的服装可以看出是十五六世纪西班牙的贵族。自然那是唐璜,但这是哪里,为什么?如何来的呢?而且,现在虽为帽缘遮掩着,但只要你一抬头,就可以看得出有田纳的味道。他有比田纳更爱挑剔、更难以取悦和更英俊的脸孔,更苍白和更冷淡的神情,但没有田纳的莽撞的轻信和热忱,也没有一点当今财阀的粗鄙,不过,仍然很像田纳,甚至可说是同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叫唐璜·特诺里欧。也就是英语的约翰·田纳。我们从20世纪和从内华达山脉到什么地方来了呢?
穹苍中又起了一道光,这次不是紫色的,而是令人不快的黑黄色的光。随着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幽灵的竖笛声,将下列的曲子奏成无尽的哀愁:
黄色的光移动着。有个弯背、没有牙齿的老太婆在虚空中徘徊着。她套着袍子,是人家猜想得到的,穿着某种宗教仪式的粗糙的棕色袍子。她无助地徘徊又徘徊,好像黄蜂在没有眼睛撞到他所寻求的同伴时,急急忙忙飞着一样。这位可怜的老太婆看见了这男子,她减轻忧闷的啜泣,用她干涩的,可厌的声音对那男子说话,那种声音显出她受了痛苦,也显露出她的骄傲和果断。)
老太婆:对不起,我太寂寞了,这个地方又这样可怕。
唐璜:你是新来的吗?
老太婆:是的,我想我是今天早晨死的,我已忏悔了,我也行过临终涂油礼,我在床上,家人在我旁边。我的眼睛盯着十字架,然后眼前渐渐发黑,等到光回到眼中时,就是这个光。途中什么也看不见。我在这可怕的孤寂中已经徘徊了好几个小时了。
唐璜:(叹气)唉!你远没有失掉时间感哩。一个人在这永恒中,很快会失去那种感觉的。
老太婆:我们在哪里呢?
唐璜:在地狱里。
老太婆:(高傲地)地狱!我在地狱里!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唐璜:(不受影响地)为什么不敢,太太?
老太婆:你不晓得你在跟谁讲话。我是一位夫人,而且是教会的忠实信女啊。
唐璜:我不怀疑。
老太婆:那么我怎么会到地狱里来呢?是罪有应得吧,因为我不是个完人,谁又是完人呢?但是地狱,哼,你在说谎。
唐璜:是地狱,太太,我实在对你说,是地狱里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幽寂的地方——也许你还是宁可有伴吧。
老太婆:可是我已诚心诚意地悔改了,我已经忏悔了——
唐璜:忏悔到怎么样?
老太婆:忏悔到超过我实在所犯的罪过,我喜欢忏悔哩。
唐璜:唉,忏悔得太多也许和忏悔太少一样不好吧。但是无论如何,太太,或者是人家粗心大意,或者是有意的安排,你和我一样都注定入地狱来了,我们除了尽量自己善用此处的一切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太婆:(愤怒地)啊!那么我过去做得坏些反而好!我做的一切好行为都徒劳无功了!这是不公平的。
唐璜:不,你在世间,人家已经对你充分而清楚地警告过了。你的恶行是可以由别人代为赎罪的,可受宽恕,不必经过公正的裁判。你的善行,是要经过严正的裁判,而别人不再以慈悲待你的。我们这里有不少好人呢!
老太婆:你从前也是个好人吗?
唐璜:我从前是个杀人犯。
老太婆:一个杀人犯!天呀,他们竟敢送我跟杀人犯在一起啊!我并没有那样坏,我是一个好妇人。其中一定有弄错的地方,我要到什么地方去纠正过来呢?
唐璜:我不知道这里的错误是否可以改正。恐怕他们就算犯了错,也不会承认吧。
老太婆:但是我可以询问谁呢?
唐璜:我有事,总是去问魔鬼。太太,他对这里的情形,比我熟悉得多了。
老太婆:魔鬼,我去和魔鬼说话!
唐璜:在地狱里,魔鬼是最高阶级的领袖哩。
老太婆:我告诉你,你这个可耻的人,我晓得我不是在地狱里。
唐璜:你怎么会晓得?
老太婆:因为我不觉得痛苦。
唐璜:啊,那么是没有错误了,你是被人有意地安排到地狱里来的。
老太婆:你为什么这样说?
唐璜:太太,因为地狱是属于坏人的地方。坏人在这里觉得很舒服,因为地狱是为他们设计的。你告诉我,你不感觉痛苦,所以我可以推论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地狱就是为那些人才存在的啊。
老太婆:你也不感觉痛苦吗?
唐璜:我不是一个邪恶的人,太太。所以地狱使我厌烦,厌烦到无法形容,无法相信。
老太婆: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你说你是一个杀人犯。
唐璜:只有在一回决斗时,在一个老人要刺杀我时,我的剑刺杀了他。
老太婆:如果你是个绅士,那当然不能算杀人。
唐璜:老人说是杀人,因为他说他是维护他女儿的名誉。为什么他这么说,是因为我和他女儿相爱,而在我告诉她我爱她时她叫了起来,于是老人辱骂我之后,还想要杀我。
老太婆:你也和一般男人一样。都是些浪荡子,杀人犯。你们都是,都是,都是!
唐璜:但是我们却在此相会呢,亲爱的女士。
老太婆:听我说。我的父亲就是被像你这种坏蛋杀死的,也是在这样一种决斗中,也为了同一种原因。我的责任使我尖叫起来,我父亲的名誉感命令他诱杀害我的人。他死了,那是他维护名誉得来的报酬。你告诉我,我现在是在地狱里,那是我尽责任的酬劳,到底天堂里有没有正义?
唐璜:没有,但在地狱里是有正义的,天堂才不管世间这种无聊的人身批评。你在地狱里会受欢迎的,太太。地狱是名誉、义务、正义和其他七种要命的德性的原产地。世间所有的坏事都是借这些名义而犯的,要取得报酬不是在地狱里,又会在什么地方呢?我不是告诉过你,真正被送入地狱的人,是那些在地狱里感到快乐的人吗?
老太婆:那么你在这里快乐吗?
唐璜:(突然跳起来)不,这就是使我百思不解的谜。为什么我在这里呢?我,拒绝履行一切义务,看不起名誉,讽讥正义的我!
老太婆:啊,我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了妇人的美德和礼教而放弃了一切嗜好的我!
唐璜:要有耐心,太太,你将会感到非常快乐和舒适的。有位诗人曾说:“地狱是个和塞维尔类似的城市。”
老太婆:快乐!在这里!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是,谁也不知道我!
唐璜:不对,你是个贵妇人,贵妇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狱。不要被吓住了,不要害怕,你会在这里找到一个贵妇人所想要的一切东西,并且有很喜欢被差遣的魔鬼来侍候你,而且为了使他们的服务更重要,他们会把你看成至高无上——那真是最好的仆人。
老太婆:我的仆人将是魔鬼!
唐璜:你有过不是魔鬼的仆人吗?
老太婆:从来没有。他们都是魔鬼,完完全全的魔鬼。但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想你所说的这里的仆人都是真的魔鬼吧。
唐璜:就像你不是真的贵妇人一样,那些也不是真的魔鬼。这里没有真的东西,这就是被罚下地狱的可怕。
老太婆:啊,这完全是疯狂。这比火烧虫蛀还不如呢!
唐璜:对你来说也许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例如,当你从世间到这永恒时,是多大年纪了?
老太婆:不要问我多大年纪——好像我已经过时了。我77岁了。
唐璜:那是相当岁数了,太太。在地狱里年纪大是不被容忍的。这里是非常现实的。在这里我们崇拜“爱”和“美”。我们的灵魂既然整个被判了罪,我们就要培养我们的心。一个77岁的老妇人,在地狱里一定找不到一个朋友的。
老太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我的年龄呢?
唐璜:你忘记了,你已把你的年龄留在过去那个世界里了。你现在既不是77岁,也不是7岁,17岁,或27岁了。
老太婆:胡说!
唐璜:想一想,太太,当你还在世上的时候,这不也是真实的吗?当你70岁时,难道在你鸡皮鹤发的内部,真的比你30岁时老吗?
老太婆:不,更年轻,在30岁的时候我很愚蠢呢!但是内心年轻,外貌老了,又有什么用呢?
唐璜:你要了解,太太,外貌只不过是种幻象。你的皱纹欺骗了你,正如许多意气消沉,思想陈腐的17岁的笨女子一样,虽拥有柔细光滑的皮肤,不也是被她的年纪所骗吗?但是在这里我们是没有躯体的,我们所以互相看见彼此有躯体的,那是因为我们生前学来的互相想象着那种形象罢了。现在我们仍然那样想着,不知道其他的想法。但是我们能够随我们的选择显出什么年纪的形象。你只要想要你过去的任何时间的容貌回来,那容貌就会回来的。
老太婆:怎么可能。
唐璜:试试看。
老太婆:我要17岁!
唐璜:等一下,在你决定之前,我还是告诉你吧,这种事情也是要配合时代潮流的。有时我们热衷于17岁,但它并不会持久的。目前最流行的年纪是40岁——或者说是37岁;但是又有将变的征兆了。要是你是在27岁时最漂亮,那么,我建议你试试那个年纪,造成一种新的风尚吧。
老太婆: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能相信。但是就是27岁吧。(转眼就爱你,老妇人变为年轻的女子,而且艳丽异常,她暗淡的黄色的身后光轮忽然闪耀起来,几乎会令人误以为她是安·怀特菲尔德。)
唐璜:乌洛亚·安娜夫人!
安娜:什么?你认识我!
唐璜:你忘记我了吧!
安娜:我看不见你的脸孔。(他举起他的帽子)唐璜·特诺里欧!恶魔啊!你杀了我父亲!就到了这里你还跟着我。
唐璜:我声明我不是跟你来的,让我走吧。(要走的样子。)
安娜:(捉住他的手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种可怕的地方啊。
唐璜:只要你不把我的停留当作是追随。
安娜:(放开他)你可能会奇怪我怎么能容忍你的存在。我亲爱的,亲爱的父亲!
唐璜:你想见他吗?
安娜:我的父亲在这里!
唐璜:不,他在天堂。
安娜:我晓得的。我高尚的父亲!他现在正俯视着我们呢!他要是看到他的女儿在这里,而且和杀他的人在谈话,他会有何感想!
唐璜:噢,如果我们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