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隔世小村一】
皋战同蛰宗下到了坡底的平原上,又向前行了约莫数里,蛰宗忽然欢快起来,道:“皋战,到了。”
前面是一层“红木林”,那里一种暗红色细细的树木,一株一株排列整齐,又被冻得东倒西歪,上面还压着厚厚的积雪——看上去都死了。
皋战感到这种光秃秃的红木散发着的某种气体,正渗进他的血液,让他窒息。
“皋战,我们要快点走,丹树的气味吸多了不好。”蛰宗于是推着皋战快步前行。
“原来这些树叫丹树”,皋战自言自语地慢慢前行。提起“丹”字,原是指一种红色石头,而皋战常常会因之联想到“丹劫”,“丹毒”的字样——大多时候,在大陆中,这两样东西意味着催命符,但却被许多方士奉为至宝。凭借多年经验,皋战推测,丹树的毒,属于一种慢性的水毒。所谓水毒,是一种使人体內液体物质失衡造成的中毒症状。皋战感到丹树的毒,已经部分附着在了自己气血中,正在全身扩散。
皋战于是想到,丹树的根,可能有着某种剧毒。而隔世小村常年不被野兽侵袭,也要多亏了丹树。
丹树林只是薄薄一层,二人都屏住呼吸,飞速穿过。
“好了,皋战,可以了”,蛰宗一面说,一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吐出阵阵白雾。
皋战此时感觉脚下所踩,尽是枯枝败叶。放眼望去,前面的“雪坪”中,冻死了大量植物。他们遮挡住了皋战的视线,萎靡地簇在那里。而在这些树木的“尸体”丛中,皋战感到在结冰的溪流下面,还有水在慢慢流淌着,似在宣告他们年轻过。
是的,他们年轻过。如果你在平日来,你就会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在孕育,在成长,在绽放,在凋零,……他们曾千方百计地想把自己的青春留下来。
“今年都冻死了,平日里就是冬天,还有山花呢!”,蛰宗补充道,显出淡淡的哀愁。
七年中,皋战的感觉被磨砺得无与伦比。他没有回答,而是发现了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
然后“嗖嗖”数声,身侧风声乍起,接着有人叫了声,“不要放箭,是蛰宗”。
皋战单凭声听判断出来箭是射向蛰宗的,他猛地将蛰宗一推,然后挥手一揽,两只箭已在手中。来箭的劲势很强,如果不是皋战,蛰宗怕是要被射穿了。
这时从另一边的树丛中,冲出十来个大汉,这十来大汉中倒有七八个是同皋战一样大的少年,都穿着黄色的厚袍,束着披肩的发式,戴着绿色皮弁,不留胡须。腰上挂着一种方形的刀,背上有箭袋和弓箭——他们是村中的猎户。
其实在小村中,捕猎是种非必须的活动,而在食物贮藏充足的冬天,猎人们更不必再出门了。若是偶尔有人上山娱乐,也不会有这么多人。
“蛰宗,你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了”。说话的人三十来岁,叫芒旭。天生力大,是村中一位猎户。
芒旭一直认为,自己没找到老婆,是因为他长了张奇丑的马脸。但他一直不知道,十来年前,村中的确有几位少女为他动了心,就因为芒旭天才般的狩猎技巧!
只是那时的芒旭一直沉浸的阴影里,不敢像其他少年一样找心爱的女孩诉说心事。
进入三十岁后,芒旭这种***渐渐淡没了,人也变得开朗起来,于是他慢慢地赢得了村中人们的尊重,尤其是青年们。村中的年轻小伙子最愿意跟在芒旭周围做事——在青年人眼中,芒旭的生活是那么充满激情与活力。
此时的芒旭正在发怒,他一脸怒色回过头,提起两个小伙子的耳朵,咆哮道:“说了多少次,要看清楚才能发箭。”说完,他一人一拳,把两个小伙子打倒在雪地上。
两个小伙子的肌肉也将衣服撑得股股得,倒在地方还在窃笑呢,一个道:“原来是小魔鬼回来啦……”
说话的少年叫豪歌,另一个叫尚夷,他们是芒旭的弟子,村中少年的领袖。他们已经被芒旭打习惯了,而且他们也很欣赏別人用这种男人的方式教育自己。
芒旭埋怨地瞪了他们一眼,又像审犯人般看了看皋战。
皋战被看毛了,将左手的两支箭递给芒旭。
芒旭接过过箭,却仍在打量皋战。
刚刚芒旭弟子射出的箭,被皋战屠手接去了,这虽然救了蛰宗的命,但却让芒旭多少觉得有些羞耻。而且皋战的反应速度让芒旭想起了某种孤射山中的野兽,不论你从什么角度伏击它们,它们总能做出迅速的反应。皋战似乎具有这种能力。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芒旭终于发话了。
蛰宗听出今日的芒旭多少有些古怪,忙解释道:“他叫皋战,被敌人追杀到这里的。”
“被人追杀?那就到別的地方去!这里不欢迎你。真是出了鬼了,那些人就是为了追杀你才想方设法要到村中来的”,芒旭说话的声音总是有些像在咆哮。
蛰宗听说急道:“不行的,皋战受了伤,再说这么冷的天气,他能去哪呢。”
芒旭却不理,道:“哪都行,就是不能进村子!我们可不能平白无故惹上敌人。”
百花村其实是个朴实的地方,人们热情好客,纯朴善良。若在平时,皋战的到来,会受到欢迎。只是追拿皋战的人,在皋战之前赶到了这里,他们见这小村中人数众多,倒也不敢冒犯,但曾在山中杀过几个猎户,抢了他们的食物。因此今日芒旭的话多少含着敌意。
蛰宗从上山的其他猎户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也曾找这些士兵寻过仇。在见到皋战前,蛰宗亲手杀刚几个士兵。蛰宗一直以为皋战只是个普通的人,因为遇上那群杀人的惡徒,才被砍断了手臂,仅此而已。他当然不知道皋战是臻国的王子,大陆各国悬赏一万两黄金共同捉拿的要犯。
“皋战也是受害者,……”,蛰宗为皋战辩护道。
“不要说了,反正在这个时候,外人不能入村。”
皋战听不懂蛰宗在说什么,但却能理解芒旭的心情,而且他的內心深处也在告诉自己,如果自己现在进入村中,可能是件很坏的事。同济会正在追杀他,他和蛰宗所杀的,是同济会的精英。同济会损失了这么多人,怎肯善罢甘休?
于是皋战苦笑着对蛰宗说:“我觉得,我确实不该进到村子里。”
蛰宗却拉住皋战的手不放——刚刚皋战救了他,这更加坚定了这个少年的决心。蛰宗道:“不管怎么说,你也该将身体养好再走。”
“蛰宗,你可不要忘记……”,芒旭身后的少年豪歌道。
而另一位少年尚夷快速地接口道:“你根本就是捡来的,你也是村中的不速之客喔!”
豪歌也快速地接道:“蛰宗,在主人家做客可不能给主人添麻烦……”
尚夷道:“这是最基本的!”
他们的眼神好像在说:“瞧,我们的小魔鬼决定用他全村亲人的性命来换取他自私的友谊了”,而这段话深深刺痛了蛰宗。蛰宗的世界其实简单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村中的同龄人要仇视他,他也不想知道。他宁愿不去想这些问题,远远避开,开辟自己的世界,也不愿与他们争执。他不会为将来着想,或着跟着別人做事。可以说蛰宗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享乐者,只要某件事让他开心,他就可以一直做下去。若某件事伤到了他,他就会想法不去做,再找开心的事。
他喜欢静静地爬上山岗,默默等待着早上朝阳洒向大地的那一瞬间;他喜欢坐在桃花树下,拿着一个盛有母亲百花酿的竹筒,这么一点一点地咂么,从天明坐到日幕,中间再睡一个午觉;他喜欢晚上溜出去,追着漫山遍野的萤火虫高声歌唱,再摸一些螃蟹回去;他喜欢看着溪水中点点落白,从家门口一直飘啊飘啊,飘到远方,消失在视线之外。喜欢望看远处的高山白云,一直看啊看啊,也因此黯然神伤。
正是因为蛰宗享受着生命中每个瞬间脆弱而又美丽的快乐,所以要伤蛰宗的心,并不算什么本事。有时你只要轻轻打断他的思绪,打散他华丽却又不得永久依侍的梦境,就能让他保持一天的静默。
芒旭早发现了这点,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又向蛰宗道:“蛰宗,快回去吧,你爹娘都等急了……皋战不能进去,就算是客人,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到村里。”
蛰宗显得有些无助,但随际又坚持道:“芒旭叔叔,我可以保证,皋战不是坏人,他救了我的命。”
一向很疼爱蛰宗的芒旭真的有些为难了,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住地搓手,犹豫起来。
而皋战打破了这种沉默,他搖搖头,道:“蛰宗,我是不该来的,这里不属于我!”
“不,我不让你走”,蛰宗发起倔来,倒是像换了个人般。在蛰宗,內心中除了担心受伤的皋战不能在大雪中存活下来外,他更希望有个人来分享他的生活、一切快乐。他迫不及待地想将皋战领到百花村的家中去,见见他的父母。
“好吧!养好伤,就快给我走!”,芒旭语气软下来。
“好,一言为定!”,蛰宗兴高采烈,拉住皋战的手,一气往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