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蛰宗的身世】
后面是秃鹫的阵阵欢鸣——大雪夺走了它们的食物,而皋战和蛰宗送给了它们意外的惊喜。
皋战同蛰宗没有回头,一路向岥下走着。平而缓的大坡在大雪覆盖下,变得异常难走。皋战大伤初愈,加上刚刚的一场消耗,趟在没膝的雪中,吃力极了。尽管如此,皋战对雪的热爱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他原本以为这么大的雪只有在十二雪川中才会有的,没想到在孤射山中也能碰到,不由喜上心头。
而更重要的是,他正享受着一种宁谧。
很多时候,皋战走在闹市中也会觉得寂寞。但在这时,尽管他的身体却瑟缩着,皴裂的肌肤好像痛得要散开,尽管自己晕晕沉沉地不知所在,尽管右臂的伤口处结冰了,尽管脚底冰冷的寒意直冲肺腑……但皋战却真真实实地感到快乐。
“……雪……华丽的雪……”,皋战这样想着,挣扎在一种不能冷静的欢快中。
蛰宗好像看出了什么,道:“皋战,等我一下!”
蛰宗说完飞快地向山上洞奔去,几个腾跃已经去远了。蛰宗的动作像猿类一样,每次跳跃全身收缩再张开,然后在雪地中留下间隔老长的两处脚印。
不一会,蛰宗又欢快地回来,给皋战披上了一件鹿皮,道:“皋战,快披上,到山下还有一段距离呢!”
皋战被蛰宗扶着,肩并着肩,又有鹿皮御寒,加上多年历练,好过了许多,向他微微一笑表示谢意。
蛰宗边走边道:“我们很少下雪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呢。听爹娘说最近的一场还是在六十年前!你一来,就正好赶上了……唉,不过今年这满山的草木都逃不过去这一劫了。但是爹爹说,种子却能活下来。因为泥土里温湿气重,种子不易被冻坏。但我看土地里的小动物,多半给冻死了。前些天我扒开了个蛇窝,蛇都死了,冻冰了,只有蛇用身子护住的蛇卵却还没冰住。皋战,你说明年种子能长出来吗?”
皋战微微一愣,没想到蛰宗问出这样一段话来,活像个孩子,于是道:“会有一部分吧,就算再寒冷,总会有一部分种子会活下来。平日里不是也会有一部分种子死掉吗?就算真死光了,明天开春也会有很多种子从別处传过来的。”
蛰宗听完像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又欢快起来。
皋战又道:“所以说,永远不要为了这种事伤神!”
蛰宗耸了耸肩,半是认同,半是反对。
……
两人年纪相仿,一路上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皋战渐渐得知他要去的是个隔世小村——千年前,人们为了躲避战乱,找到了这个地方,居住了下来,如今村中已经有百户人家。而蛰宗,本来不是村子里的人。蛰宗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抛弃在了村子中。村子中的一对姬氏夫父,老来无子,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就收他做儿子,悉心抚养。
蛰宗没有姓,只有名字和氏。这种现象在村中很常见,当然也有有姓的人。根据这一点,很容易推断出村子中人的祖先们可能不是在同一时代进入村子的。而几百人的村子中,错综复杂的姓氏,多得让皋战吃惊
而最让皋战吃惊的是,是蛰宗不时说出的一两句方言——一种自己几乎听不懂的方言。
但从语音字义上猜测起来,这种方言应当同大陆的话同出一宗,只是隔离久了,变成这个样子。在几百年前,大陆上大大小小有近百个民族,各自语言间差异很大,后来在慢慢融合的过程中,都被一种语言同化了,成为了这种语言的不同分支。蛰宗的方言,很可能是这种语音的原形。
而蛰宗平时和自己讲的话,则带有大陆中玄洲山一带的口音,这引起了皋战的兴趣。
“蛰宗,你怎么会两种话?”
蛰宗道:“是我小时候同一个云游的方士学的。”
“那你的武功呢?和谁学的?”皋战着实好奇蛰宗那套奇门武功的出处。
“武功?”蛰宗好像并不知道自己会武功,瞪大眼睛看着皋战,又道:“我不会武功,只是自小身子比村中同龄的伙伴好一些。”
皋战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独自修练到蛰宗的境界——刚刚蛰宗一个人同三名十墨国最精锐的武士打成了平手。如果在大陆中部的大国中,蛰宗那样的武功可以为他赢得一个贵族的身份——每日穿着帅气的军装,骑着骏马招摇过市,受到人们的尊重,过上终日游手好闲的富足生活——权力、名誉、财富,接踵而来,被万人羡慕。
这种生活受到多数人的追逐,但对皋战来讲,则是个坟墓。
而在皋战心里却真真实实地希望蛰宗这样生活——轻松、愉快,得到一位美丽小姐的芳心,然后终此一生再无遗憾。只是眼前的少年蛰宗,除了那种发自內心的天真、明快,背后还充满了谜团……皋战想解开这些谜团,他打算从那个云游方士入手。
云游方士多是些盅巫学徒,四处寻找做盅巫的材料。在大陆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云游方士能够起死回生的传说,有的甚至被妖魔化了。但他们也可能是各种人装的,骗钱的郎中、游卖的商人、风水先生、江湖浪客、罪犯等等,都有可能扮成云游方士。
于是皋战追问道:“那个方士叫什么?”
“他说他叫‘子虚’先生,那时我天天上山和他玩。”
皋战心中明白:这人自称子虚先生,多半不愿透露姓名,怕日后被人认出。可是小村地处世外,知道了他的名字又能如何?难道他断定蛰宗将来会去到外面?
想到这里,皋战不由地对蛰宗的身世产生了兴趣。
“蛰宗,你记事起就在村子里了?”
“是啊……爹爹在草丛里捡到我,将那天算做我的生日。我满一岁那天,还有个云游仙士,说要收我做徒弟呢!不过妈妈不同意,后来他就走了。”
云游仙士四处游历,追求长生,往往很有才学,精通医道,他们中有很多还是当代名士,其中更有不计其数身怀奇门武功的高手。一般的人为了某种目地也会去装云游仙士,但比起装方士,难度就高许多了。
皋战好生失望,他本来以为会发现什么的。
这时蛰宗又道:“子虚先生教过我一教强身健体的法门,叫什么‘绝脉神功’,不过我看每次不过是从云门、气海几处引起真力,刚开始练时,往往从足少阳脉进入足少阴。后来,真气十二脉中来回往复。再后来,有时会将经脉一处真气封死,再一点一点冲来。不过每次这样练习完后,我都觉得神清气爽。后来我就开始用这种真气给人治病……”
“绝脉神功!”皋战不知道什么是绝脉神功,但他不由地想到十墨国“慈悲教”的“涅磐大法”。慈悲教有着严密的组织,因为教众大量使用盅毒,而被普遍认为是个邪教。皋战听“红箭”韩淋碧说过,涅磐大法大法的第一重叫重生,最后一重叫涅磐。每次新老教主交接时,新教主运起“重生”吸取老教的精华,而老教主“运起”涅磐,将自己的躯体焚烧为灰烬。这样新教主“涅磐大法”第一重重生,功得圆满,功力大进。而奇怪的是,在这种交接仪式中,新教主往往会受老教主死前意念的控制,成为老教主思想的某种延续体。
而“绝脉神功”听起来,应当不是正宗內功。但听蛰宗所描术的的行功之法,也没有什么邪门的地方。
但世上有许多险中求精进的內功法门,看上去和玄门正宗差別不大,事实上一正一邪相去远矣。而所谓“正邪”,主要是內功对人情绪的影响。每一道真气通过人体时,都会在人体內产生思想的波动,牵引人的情感,长此以往,对人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有的急进修炼方法甚至会让人失去自我——这就是正邪之分。
皋战想到这里也不由地为蛰宗担心,毕竟这种来历不明的內功,修炼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蛰宗,你怎么住在山洞里?”
蛰宗听说忽然难过起来,长叹口气道:“村里的伙伴都说我是捡来的魔鬼,不和我玩,我小时候就常常上山去。后来子虚先生教我捉蛇、驱兽,又教我尝遍山中百草……后来还传了些医术,在这之后,就离开了。就因为这样,我在山里结认了很多好朋友,大家每天玩在一处,我渐渐就不回家了。”
“这么说,子虚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传过你武功?”
“没……”
“你在山中是些什么伙伴?”
“都是些动物。”
“动物!!”,皋战不由地吃惊,他原本以为是孤射山中的猎户,但没想到是动物,于是问:“都有什么?”
“有一只猿猴,一头公牛,一条蟒蛇,还有一只鹏。”
皋战听说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蛰宗同兽类交友,而是蛰宗的野兽朋友中竟然有一只鹏!鹏是大陆中的空中王者,鹏的体形庞大,一日千里,铁翅同长喙一样有开石裂土的力量,它们多独来独往,人间一般不见踪影。
“你说你的朋友中有一只鹏?”
“是啊,金色羽毛的鹏。他每天会南北往返一次,经过时就会来看我。”
皋战一直觉得蛰宗的武功非常怪异,很像野兽的动作。但现在他明白了,蛰宗在山中和野兽杂居了许多年,学会的都是野兽的搏击技巧。
皋战又闲问了几句,知道村中用的是镏文。村外的平地叫百果坪——中间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若不是赶上了大雪,四季都有好吃的果子。村中人们多以水果为生,间或上山打些猎物。
蛰宗的妈妈是个老妇,非常能干。她平日里会做很多果干,果酱,果酒。
村中的人按风俗有储藏果子的习惯。这样虽然在大雪纷的冬天,村中仍然食物丰盛。村中有专门的人冶炼,这些人常常进到山里去寻找矿石,然后带会来打成金属工具。女人会用一种植物织布,做成衣服。村周围种有一种有毒的树,散发怪味,这样野兽就不会靠近。
其实,孤射山中猛兽成群。若不是今年赶上六十年来的唯一一场大雪,百兽迁徙,皋战未必能活着到达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