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隔世小村二】
二人告别了芒旭,继续前行。
脚印开始多了,然后雪被踏实成了路。那是一条窄窄小径,上面结了冰,滑极了。皋战宁愿踏在雪地里,虽然脚下冻得发毛,但他也享受着一种蓬松地感觉。而蛰宗则不时蹭着路面走着,像滑冰一样,乐得不成样子。
窄路从一片拥挤的树木丛中穿过。皋战因此不得不走上窄路,然后是一阵难过的各种枝叉摩擦鹿皮衣的感觉。
蛰宗忽然捂住皋战眼睛,笑道:“闭上眼睛,走上五十步,包管你大开眼界。”
皋战照做,摸黑向前走。他一步一步数着。蛰宗则一声一声地数:“一……二……三……。”当蛰宗数到五十下时,忽然道:“皋战,深吸口气,然后睁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参天古树,在这种大雪覆压的天气中,它密密的虬枝张开如伞盖般,足足十几米。树下方圆五十米之内,大雪被人扫空,露出平整的石子场地。而向前望去,散列着整齐的圆形屋舍。
树下有一方桌,桌上平铺一张竹木棋板,上面二十余子,都是张牙舞爪的石制野兽。方桌旁两板凳,凳上二老笑态龙钟,正在对弈。远处几个孩子看到了蛰宗,叫着:“小魔鬼回来喽!~~”说着,五六个孩子,一同单脚踩上一块滑木,另一只脚蹬地加速,向蛰宗冲过来。蛰宗好像故意相让,与孩子们撞在一处,一同摔倒在地。
然后一个孩子大叫道:“我们碰上魔鬼啦……快隐蔽!”
孩子们听说,都争相起身散开,躲到了大树之后,没了身影。
忽然又是一声大喊:“弓箭手预备!……发射!”
一时又从树后钻出一群孩子,尚未看清他们,漫天雪球已经向蛰宗飞过来。
皋战见蛰宗不躲不闪,想要拉他躲来,哪知皋战用力一拉之下,竟然拉不动。数十雪球于是打在蛰宗的身上,打得他兽皮缝隙、鼻孔、裤裆里全是雪。蛰宗于是惨叫一声道:“啊……我死啦……我死啦……”,然后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孩子叫道:“魔鬼死喽……我们玩别的去!”于是一大群孩子,像一阵风般消失在了远方几负雪的青屋白树丛中。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绒衣的美丽少女飞快地奔过来,扶起蛰宗,怨道:“哎,你又弄成这个样子。”她一边怨,一怨掸下皋战身上的雪,道:“你呀!就是太善良了,连小孩都欺负你。”
蛰宗却笑道:“他们还是孩子嘛,我小时候也这样打芒旭叔叔的。”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蛰宗两眼,这才发现了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皋战。此时皋战穿着一套蓝色经纹的束身大氅,外面披着鹿皮。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他,看上去像一根秋末的稻草。“喂,你没事吧?”女孩见皋战身上还有血迹,担心起来。
皋战听不懂村中的话,只好等蛰宗翻译。只是在这个少女面前,皋战不知为何逞不起强来,半天才苦笑道:“不是很严重。”
女孩轻叹了口气,又深吸一下,不自然地道:“那就好。”
蛰宗忙介绍说:“这是皋战,受了伤,要到我家里调养一阵子。”女孩于是向皋战轻轻颔首。
蛰宗见了,道:“这是车弛。”
皋战于是道:“车弛姑娘你好。”蛰宗又翻译过去。
车弛颦眉一笑,道:“不怎么好。”
皋战得知,苍白的脸色浮现出笑容,道:“姑娘说笑了。”
其实车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见蛰宗这般样子,像个野人一样,自然是觉得不大舒服,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皋战还要再说,蛰宗一把推着他们两人,道:“快走吧,快走吧……”
车弛是皋战在村中维一的朋友,他们儿时共有着一种充满野性的友谊。那时蛰宗晚上常常被狼的叫声吸引,走出村庄寻找它们的踪迹,而车弛经常陪伴在他身边。只是车弛毕竟是女儿家,大些之后就规矩了许多,后来又患上了一种洁癖,就渐渐同蛰宗疏远了。
“蛰宗,你就不能干净点!”
蛰宗吐吐舌头,道:“没办法呀,谁让我的朋友们都这样子。”
车弛张开双手,仰天长叹:“天啊!谁来救救你啊!”
“喂,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叫鸿啼,是只鹏!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你骗人,兽类哪有名字!”
蛰宗哈哈一笑道:“是我起的!”
……
皋战完全听不懂这二人的谈话,他只是觉得这里屋舍格局与别处大有不同。不说宽大的石子道路,俨然的屋舍。就是道旁边的树木,似都有剪裁过,排列得整整齐齐。所有的屋舍都高出平地一块,要从十来级的台阶走上一个大平台,平台往里一个没门的栅栏,栅栏围住一个院子。院子进去才是屋子,每家都有十多间屋。
而每每看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人,皋战心中就会泛起一阵涟漪。在唐都,伴晚时分,街道门边上也会有这样成群的闲客,一团团一簇簇地聊着什么。而小村中的人更喜欢呆呆地闲坐着。
不一会儿,三人在一处有着台阶的篱笆院子前停下来。蛰宗介绍说:“皋战,这就是我家了。”
皋战四下观望,发觉这里与其他人家的唯一区别,就是栅栏门上悬挂着十来根硕大的鹿角,看来是蛰宗狩猎的杰作。
没等蛰宗喊话,车弛已经叫了出来:“君伯,柟姨,蛰宗回来啦!”姬氏夫妇,老爹叫君柏,老妇叫柟豫,都没有姓。而车弛姓车,是很老的古姓了。
这时里面一个粗老的男声喊道:“就知道在外面瞎弄,早点回家来呀!”话音未落,一个慈祥的老妇已经冲将出来,拉住蛰宗的手,一脸心疼样子,道:“手都冻裂了,你这孩子!头发也乱遭遭,胡子也不理,指甲里全是泥巴,你呀你呀,真是没人管你了是吧。”
皋战完全听不懂,但却知道大意,忍不往微笑着。这时柟豫才看到了皋战,见他浑身脏乱,血迹斑斑,又断了一条手臂,不由地愣住了。
“娘,他是皋战,外面的人,在山中遇上坏人了。”
柟豫见皋战同蛰宗一般年纪,眼神中透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相合的哀伤,且又浑身伤痕累累,露出的皮肤寸寸皴裂,不由地起了怜悯之心,道:“哟,伤的不轻呢,快进来,把胳膊上的伤口好好清理清理。别在意,就把这里当成自家一样……”说到这里,柟豫见皋战呆呆地不动,一拍大腿,道:“真是的,我忘了你不懂我们这里的话……蛰宗!快扶客人进去。”然后她又叫道:“君柏,君柏,烧两大桶洗澡水啊!”
里面传来君柏老头的声音:“知道,知道……”
蛰宗笑推着皋战进去。里面是个不大的隔风厅,挂着些果干、肉干什么的。拉开一扇竹门,就到了内厅。
一进内厅,这种村中人家的“气派”,不由地让皋战听了一惊。所有的家当,用的都是上等的木料。窗户则是用一层薄薄的透明玉石制成的,而墙上挂着许多带有羽色的饰品。室内散着一种清幽的香味,是从一张大方桌下一满满一盆炭火中传出的。其中木刻饰品雍容精致,就是在帝王之家,也算是奢侈的上等品了。
厅中不止一处生火,还有专门的用来出去取暖用的炭箱。就这样,皋战感到全身温暖起来,但随着寒冷的消逝,痛觉也在增加。
三人围着方桌坐下,烤着火。这时君柏老头刚好从后面屋子中出来,拿着一瓶竹筒样子东西,和几个杯子。他看见蛰宗脸上冻得通红,骂道:“真是不会享褔,天天往山里跑,山里就那么好玩?”
正说间,君柏一眼看出嘴唇发白的皋战,正忍着剧痛,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由地拇指一坚,道:“小伙子,还真有点气魄。”
皋战不知道君柏在说什么,但见他这般,忙起身回礼,道:“晚生皋战,冒昧叨扰。”
君柏也听不懂皋战的话,蛰宗笑道:“他说他叫皋战。”
君柏怨道:“你能听懂他话,怎么不早说。”
蛰宗莞尔一笑,道:“我不是还没说嘛。”
君柏扒开竹筒的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小杯,递给皋战,道:“这叫百果酒,可是好东西,用几十种果子酿的。”蛰宗于是解释道:“这叫百果酒,我爹爹要你喝。”
皋战于是一饮而尽,初时其烈无比,总算皋战是铁打的人物,一口强闷下去。入腹则略觉甘香满溢,不由地称赞道:“好酒。”
君柏见了大乐,也赞道:“好!再饮一杯。”。这次他从筒中倒了满满一大杯递与皋战,皋战还是一口闷下。这一口的口感又有不同,瞬间皋战感到了几杂留的果香。而酒气上涌起来,仿佛指间也被沁香的酒意熏蒸着,皋战不由大喜。
君柏又赞:“蛰宗不能喝酒,我一直找不到伴儿,今天你来的真是好。”
蛰宗笑了笑,于是翻译道:“蛰宗也很能喝,他一直找不到伴儿,今天你来的真是好。”
皋战听说,喜道:“我都七年没有好好喝一顿酒了。”
蛰宗于是将皋战的话转告给老爹君柏。君柏哈哈大笑道:“喝果子酒不算本事,我还有一种上等的酒,我拿出来让你尝尝。”说着,君柏又翻帘进去,不一会儿算着一个陶土瓶子出来,道:“蛰宗,说说我这酒的来历。”
蛰宗于是昂然道:“皋战,你听好,这酒先可用一种百年开花、百年结果的‘害羞果’酿制,再加上山中最毒的五中毒种、五种毒草泡浆取醴,滤去残渣,再用丹树的根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封存。这瓶酒是我出生时爹爹做的,到今天已经有十七年了。”
皋战不大信,道:“当真?”
蛰宗道:“不骗你,一点儿不假,做这种酒极难,一般村中的人一生也只有一两次机会喝到。”
皋战听说,忙道:“皋战一个外来之客,这么珍贵的东西,我还是不碰了。”
君柏老爹好像看出了皋战的意思,道:“尽管喝,不要客气。”
蛰宗一心向着皋战,于是道:“皋战,在我们这里,做客有做客的规矩,主人家拿出的东西是不能推辞的。”
皋战听说,道:“那我喝了。”
话音未落,君柏老爹已经满上了一杯红通通的酒,那酒与空气接,翻滚着热浪,冒着刺鼻的香味。皋战从未见过这种酒,但见老爹给得真诚,只好老方法一口闷。那酒一入口,皋战满嘴好像要烫裂了一样。他不敢吐出,强忍着吞下腹中。而腹中又像要炸开一般。但忍过片客,酒劲涌上来,整个人就都轻飘飘地了。
皋战于是神情开始模糊起来,片刻之后就不醒人世了。
等到皋战醒来时,感到头晕欲炸,而身子浸在了一盆热水中。他好久才意识到自已是在一间屋子里,而水盆是某种石头制的。下面还有火在烧着。皋战清醒过来时,着实吓了一跳。但不久就发现其实水沸不起来,因为有一股冷气周游全身,与热水的热气相抗。冷气在皋战体内回还反旋,通达着皋战全身诸脉,身体好受极了。
这时屋外传来柟豫老妇和车弛姑娘的声音,皋战仔细听,但是听不懂这二人的话。
其实柟豫老妇在说:“蛰宗的衣服都旧了,今年只做了一套新的,皋战穿上好像不合适呢!”
然后是车弛带羞涩地说:“今年我私下给蛰宗做了一套冬衣,皋战和蛰宗身型差不多呢,让皋战先穿着吧。”
然后是柟豫老妇喜道:“哎,真是麻烦车弛姑娘了,……”
之后车弛就回去拿衣服了。
皋战当然听不懂二人的话,不由地担心起来,他首先想到的他被蛰宗骗了,之后他越想这个小村越诡异,然后支撑着起来,发现身上一丝不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门开了,蛰宗抱着两套衣服进来,看上去一内一外,都精致得很。皋战见了,不由地愣在那里——此时的蛰宗胡子被剃了,头发梳起来,一身挂着白色的狐皮大氅,更凸现出一种潇洒的感觉,又充凌然的贵气。
皋战见了,不由地道:“蛰宗,你究竟是谁?”
蛰宗瞪大了眼睛,道:“我是蛰宗啊!你忘了?”
皋战将信将疑,但见蛰宗真诚的表情,又不得不相信。
蛰宗向皋战道:“你刚刚喝了‘害羞果酒’,睡了会,我把你扔到盆里洗干净。‘害羞果酒’是极寒之物,却又是治伤灵药,我把你蒸着,好让酒不要伤了身体。这是衣服,你洗好了,就换上。”
皋战这才完全相信蛰宗,道:“我想歪了,不过你们这里也真够神奇的。”
“这算什么,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快快洗好,要开饭啦,车弛亲自下厨呢!”
皋战洗好,换上裘衣。雪白色的绵衣在皋战身上显得格外俊朗。尽管断了一条臂膀,在车弛第一眼看到这个玉树临风的皋战穿着自已亲手制成的冬衣时,还是本能地羞红了脸。
不久开饭了,皋战和蛰宗一家还有车弛一起用饭。他慢慢地学了些村中方言,还知道车弛其实是孤儿。车弛常常在蛰宗家里小住,有时也会去中山采药。车弛自小练就一手好箭法,喜欢刺激的生活,最爱打猎……
皋战其实自已也不知道,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旁敲侧击地打听车弛的生活,直到蛰宗天真地爆料出一句:“皋战,你好像满喜欢问车弛的事的,有时间我好好告诉你……”
然后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拼凑式的补白,皋战和车弛都口是心非地说着什么。
蛰宗当然不管这些,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将桌上好吃的菜样,拼命往皋战碗里夹,一边夹一边说:“皋战,这是我平日最爱吃的呢……你也尝尝啊……”
皋战陡然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尽管在昨天,他还以为自已的泪水早流干了!七年!这一天皋战就想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