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拟亲属称谓出现的内因及运用原则
拟亲属称谓又称亲属称谓的泛化,是指用亲属称谓称呼本无血缘、姻亲关系的非亲属交际对象,如“伯、叔、姨、婶、兄、哥、嫂、姐”等等。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它长期存在于汉语的发展过程中,并使用至今。拟亲属称谓不仅具有人称指示功能,还有其特有的社会指示功能,可间接反映出语言活动参与者的亲疏关系、身份地位、长幼年龄等等。
亲属称谓的泛化,与汉民族的社会结构及文化传统密不可分。中国古代,政治社会结构的内在基础是宗法制度,又称宗族制度。这是一种既体现神权、君权又体现父权、夫权的血缘亲族制度,其直接导致了传统文化伦理范式的形成。例如:宗法观念下,称百姓为“子民”,称官员为“父母”。又如,为师与为父本不相干,但传统观念却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说。再如:朋友之间本是友情关系,但历来又以兄弟关系作比……
凡此种种,莫不带有浓重的宗法血亲色彩和讲究尊卑的礼制秩序。可以说,古代中国,全部的社会成员均被纳入到了 “父子”序列的伦理身份体系和“君臣”序列的等级身份体系。这种“泛伦理化”的思想意识和传统文化,必然也就导致了亲属称谓的泛化,即拟亲属称谓。
拟亲属称谓的出现很早,但具体时间目前尚无考证。从现有文献看,南北朝时,便已经有了拟亲属称谓的使用。如《宗书·刘教宣传》:“敬宜惧祸及,以告高祖。高祖笑曰:‘但令老兄平安,必无过虑。’”
决定拟亲属称谓使用规律的基本原则有两条:等差原则、情感原则。
等差原则源于古代宗法制度和传统伦理观念。等差的区别有很多方面:年龄、性别以及权势、财富、身份、地位等等。这些差别具体到称谓中,则体现出一种“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等级观念,以及与此相对应的尊卑之意。
情感原则是人与人相互称呼时,讲究亲疏远近,注重关系的融洽与情感的交流,从“情感关系”的角度选择称谓来称呼对方的一种原则,也是亲属称谓泛化的前提条件。讲究情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特征,如儒家义理的核心就是情感与理性。因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直是中国人普遍遵循的交往准则。
这种泛化了的情感原则,带有浓厚的拟亲属关系色彩,所以人际交往中,为体现彼此的亲切、敬意,拉近彼此的距离,往往用亲属关系来作比喻。至于情感色彩的轻重,则以双方关系的远近和情感的深厚程度而定。此外,还须注意的是,对于某个具体的拟亲属称谓,“等差原则”与“情感原则”往往交互作用,有时又各有侧重。
二、《歧路灯》中拟亲属称谓研究
《歧路灯》中拟亲属称谓的使用,也正是依据了上述原则。而且,为进一步明确指称对象,或进一步表示亲切、尊敬,这些拟亲属称谓前往往还带有各种各样的前缀,如表示谦敬的“老”“大”“长”“贤”等等。以下,笔者就对书中主要的拟亲属称谓“爷”“奶奶”“伯”“伯母”“叔”“兄”“哥”“弟”“嫂”“侄”等,逐个做一分析。
(一)关于“爷”的拟亲属称谓
1. 以等差原则为侧重的使用情况。如:
到了次日,门斗拿个年家着弟帖儿传禀,说:“文昌巷孔爷来拜。”(4·36)
王中道:“今日娄爷连小的也唤来,有何事商量?”(5·50)
这里,门斗是官学中的仆役,王中是谭家奴仆,皆地位卑贱,故而尊称有身份者为“爷”,而“爷”前加姓则是为了进一步指明对方身份。
孝移愈觉生怒。却见王中在楼门边说道:“前院有客——是东院郑大爷来瞧。”(1·10)
到家未及片时,德喜来说:“盛大爷来了。”(68·652)
这里,仆人尊称有身份者为“大爷”,“大”字系表明谦敬之意。“郑”“盛”则明确指称对象。
贾李魁道:“小的是不识字愚民,靠老爷做主。”程公道:“你且下去。”(46·430)
到了次日饭后,虾蟆拿个速帖儿,放在桌上。说道:“谭老爷,俺老爷叫你过去说话哩。跟我来罢。”(9·94)
这里,贾李魁是平民百姓,虾蟆是仆人,与被称呼者地位不同,故此尊称对方“老爷”。“老”则表明谦敬之意,“谭”则明确指称对象。
需要注意的是,“老爷”与“大爷”不同,前者除作为旧时官僚地主的门客、仆人对男主人的通称外,还专指对有一定身份男子的尊称;后者在表敬方面则逊于前者,且一般往往用于称呼年龄较轻者。
此外,“老爷”还是明清时专用于对官员的一种称谓(相关内容将在后面“官职称谓”中讨论)。
坐在大厅,日已近巳,宝剑儿说道:“少爷还没起来哩,我去对说去。”(16·270)
一日绍闻在轩上与那唱正生的小娃子调笑。那唱正生的却是掌班的侄子,掌班的一声叱喝道:“尊贵些罢,休要在少爷面前轻样!”(24·229)
这里,宝剑儿是仆人,掌班是戏班中人,在过去皆是身份低下者,故尊称对方为“爷”。而“少爷”则有两种含义:一是仆人对主人的儿子的尊称;二是对他人的儿子的尊称。
2. 以情感原则为侧重的使用情况。如:
景卿云笑道:“丁爷 陆爷所见极高,就是如此罢。”因向王经千道:“王二爷账底,想不曾带来。就差贵价到宝号里,问伙计们,把谭爷这宗账抄的来,或把原约捎来。爽快还完时抽了这张揭票,也是快事。”(48·445)
这里,景卿云与所称“丁爷”“陆爷”“王二爷”,皆为谭家商户,尊称对方“爷”,正是为了拉近彼此关系,其中,称姓或并称对方在家中的排行,如“二”,是为明确指称对象。
总之,关于“爷”的拟亲属称谓,一直沿用至今。不过,与古人不同,现代汉语中,称呼对方为“爷”,主要是以情感原则为主导,今天对年龄大者往往亲切地称为“大爷”“老大爷”等等,而基于身份地位等因素而称“爷”者,则极少使用了。
(二)关于“奶奶”的拟亲属称谓
1. 以等差原则为侧重的使用情况。如:
赵大儿道:“薛婆临走伸了三个指头,不过三两银子,奶奶何用账房里银子。奶奶皮箱里,还有两千多钱,不够时,我大爷在时,与我的压岁钱,这几年除使过,还有一串多,我借与奶奶。”(13·144)
这里,赵大儿是谭家仆人,因身份原因,故尊称谭绍闻之母王氏为“奶奶”。
2. 以情感原则为侧重的使用情况。如:
郑大嫂道:“如今城西南槐树庄舍药哩,大奶奶何不去走走,拜付药呢?”王氏道:“我没听说这话。”(47·436)
这里,郑大嫂系王氏的邻居,为表示亲切,拉近彼此关系,故尊称王氏为“大奶奶”。“大”有表敬意味。
关于“奶奶”的拟亲属称谓,一直沿用至今。不过,现代人称呼对方为“奶奶”,主要是以情感原则为主导,是为了表示亲切,如称“奶奶”“老奶奶”;而基于身份地位等差别称呼“奶奶”,则已经不用了。
(三)关于“伯”“伯母”的拟亲属称谓
《歧路灯》中,“伯”“伯母”主要用于尊称与自己父母平辈而年纪较大者。其使用规律一方面是基于等差原则(长幼年龄的差别),一方面又基于情感原则,是为了表明或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如:
1. “伯”的使用情况。如:
谭绍闻道:“老伯既不肯买,就当下这院子亦可。实不瞒老伯,小侄近况着实手紧,索讨填门,毫无应付。老伯若念世交之情,就以卖价写成当约,待小侄转过气儿来,备价回赎。老伯事体及小侄事体,两下里都妥当。”张类村道:“这个还可商量。你引我就去惠人老先住的院子看看。”(67·637)
这里,谭绍闻将张类村称为“伯”,一方面是为了表明彼此之间长幼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张类村是自己父亲好友,为表明亲密关系,故称其为“伯”,并在前加“老”以示尊敬。
2. “伯母”的使用情况。如:
见了王氏,躬身施礼道:“老伯母,看小侄这个手段何如?”王氏道:“这事我也打听明白,多亏您夏哥费心。”(53·492)
盛希侨道:“本拟明日献戏把盏,与老伯母上寿,我等的急了,所以今日早来。请出伯母行礼。”(78·758)
这里,夏鼎、盛希侨将朋友谭绍闻之母称作“伯母”,同样是为了表明彼此之间的长幼关系,另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与谭绍闻的亲密关系,并进而拉近与其母关系的含义。前加“老”字,则是以示尊敬。
“伯”“伯母”在今天仍被用做拟亲属称谓,其使用规律与上述相同。其中,“伯母”一词近年来使用很少了,多数时候往往用“姨”来称呼。
(四)关于“叔”的拟亲属称谓
《歧路灯》中,“叔”主要用于尊称与自己父母平辈而年龄较轻者。其使用规律与“伯”相同。如:
窦又桂不想就走,巴庚道:“你也须得回去,若叫窦叔知道,你倒不得再来,不如明日早来。”(50·467)
这里,窦又桂因为与巴庚是平辈之交,故称其父为“叔”,兼表示亲切之意,“叔”前加姓则明确指称对象。
白日晃道:“是春宇王大叔么?我时常送他往亳州去。他落的行,是南门内丁字街周小川家。这王老叔见我才是亲哩。我就送你去。但没有个行李,天虽不冷,店里也不好住。我跟相公去,些须带个被套衣褡儿,今日就好起身。”(44·402)
这里,白日晃称王春宇为“大叔”“老叔”,意在拉近彼此间的关系。“叔”前加“老”“大”,除表示尊敬外,又含亲近之意,且“老叔”较“大叔”亲近之意更浓。又如:
因问及程嵩淑,谭绍闻道:“年来不曾见这位老叔,因此不晓的这位老叔近日何事。”(71·686)
这里,谭绍闻称程嵩淑为“老叔”,是因为他是父亲生前好友,故以示亲近之意。
“叔”作为拟亲属称谓,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更为普遍,常见用法有“叔”“叔叔”“大叔”等,是用来称呼年龄与自己父辈相仿的男性非亲属成员的主要称谓。
(五)关于“兄”的拟亲属称谓
“兄”在古人的交际中使用非常频繁,其使用规律主要基于情感原则,意在突出兄弟之情或尊敬之意,而且,其前缀不同,指称对象也有所不同。
1. 单称“兄”。主要用于同辈之间的互称,其与亲属称谓中的用法有明显不同,即不考虑彼此实际的年龄大小。如:
孝移送出胡同口道:“娄孔两兄,不必再订,只求后日在家少等,弟必诣府请教。”(2·12)
孔耘轩道:“说话要开门见山,谭兄之意,欲以世兄读书之事,烦潜老照管哩。”(2·15)
这里,谭孝移将娄潜斋、孔耘轩称为“兄”,孔又将谭孝移称为“兄”,系在表明在彼此朋友关系的基础上,互相之间以示尊敬的称呼。
2. 称“大兄”。是对年龄长于自己的同辈者的尊称。如:
耘轩道:“商议一番何妨?爽快请出大兄来面决,或行或止,好杜却谭兄攀跻之想。”(2·17)
张类村道:“谭大兄在日,毫无失德,世兄终为全器。此时不过童心未退。能知聆教,将来改过自新,只在一念。诸兄勿过为苛责。”(14·150)
这里,孔耘轩将娄潜斋的长兄称为“大兄”,张类村将谭孝移称为“大兄”,皆因被称呼者年龄长于自己,故称“大”尊之。
3. 称“长兄”,即“兄台”之意,是同辈男子之间的一种尊称,一般用于对朋友中年长者的称呼。
献茶毕,孝移躬身致谢道:“诸长兄空来一望,已足铭感,何必赐贶。”(2·11)
孝移道:“我一发造次说了。小儿交新春八岁了,尚未上学,欲恳长兄在舍下设帐。前日若骤然说明,显得弟敦请之意不恭。今日造府一禀,倘蒙不弃,弟亦领教甚便。”(2·15)
潜斋道:“这样说,乃是偶尔小恙,何足介意,为何遽然告病?长兄无非留心家计,其如皇上天恩何。”(10·104)
这里,谭孝移将自己朋友们称为“长兄”,并与娄潜斋互称对方“长兄”,一方面是因为大家均已年届不惑,另一方面是为了突出对被称呼者的尊敬。
4. 称“老兄”。同辈男子之间的一种尊称,其用法与“兄”“长兄”相近,所不同的是,“兄”也可用于女子称呼男子,而“老兄”只用于男子间互称;此外,“老兄”既可以被年长者互称,也可被年轻者互称。如:
程嵩淑道:“老兄们看不见王象荩满面急气……”(83·797)
张类村道:“这也祖宗阴德所积,老兄善念所感,才撞着这个皇恩哩。”(6·57)
绍闻道:“闲着无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21·207)
这里,“老兄”均为男子间互称,且谭绍闻父辈间彼此称“老兄”,谭绍闻对自己朋友也称“老兄”。
5. 称“世兄”。与上述“兄”的用法不同,“世兄”既可用于对世交同辈的称呼,也可用于对世交晚辈的称呼。如:
谭绍闻整衣到了东厢房,说道:“失迎,有罪。世兄进学,恭了大喜。弟尚未与先生叩喜。”娄朴道:“蒙老伯作养,今日寸进。烦世兄开了正厅,到老伯灵前叩头。”(14·151)
这里,谭绍闻与娄朴因彼此父辈系世交朋友,故而互称“世兄”。
孔耘轩道:“说话要开门见山,谭兄之意,欲以世兄读书之事,烦潜老照管哩。”(2·15)
这里,孔耘轩对谭绍闻父子均尊称以“兄”。所不同是,称谭绍闻父亲为“兄”,系平辈之间的尊称,称谭绍闻“世兄”,则是因其是世交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