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十五,月若银盘,夜凉如水。
宛居后,萦湖边,竹寮。
几习湖风裹着一缕桃花的清淡香甜飘来,颇令人心旷神怡。
我在竹寮顶独自顺风而坐,心下无尘,意念归一,渐入虚无。
一瞬,左耳一动,仅凭直觉伸手往空中一抓,掌中握及一片透凉瓷质。
我随即轻飘飘笑了出来,睁了眼。伴着朦胧月色,满目灼灼芳华,轻红约翠纱。
“喝吧。鹃姨酿的青梅酒。”左边响起一个温存磁性的男声。
“四哥,你又偷袭我,还破了我的心斋。”我掀了壶盖,喝了口又咂咂嘴。这酒不苦不辣,后味还带梅子之酸及杏仁之甘,于是笑着偏过头:“明知我酒量差还来勾我,一会醉倒了,四哥得蒙过师父背我回去才成。”
目及之人,是我的二师兄杜四,名号枕鹤,但我从不唤他师兄,只跟三师兄覃夕一样,我们几人素来亲密无间,都是直呼彼此名讳。
只见他着一身丝质白衣,支坐于竹寮的另一端。年岁上,他比我和覃夕都大上几岁。约是从出生便跟了师父的缘故,落成与师父一般闲看前庭,去留无意的气质,是个温润如玉,面目清俊的谦谦君子。尤其是漆黑的双瞳,有如一汪深潭。
听了我稚气之言,他也不看我,只唇边携了丝温和笑意,道声:“喝吧。”
我松了心又饮了口,以手背抚了唇角余下的,也不合了壶盖,一手扬翻将酒壶直直朝他那方向掷去。
那壶酒在空中翻了数圈,也无一滴洒落,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就被他接着了。
我得意地笑了,“都让月儿喝委实浪费了。四哥也喝些。”
他不推却,平举着饮了数口,随后望着那酒壶发呆。
“我嫌今年这酒比往年酸了不少。不过,梅子酒原是大师兄最喜欢的。”我见他睹物思人,铺开这话题说道。
“我刚才又倒了一壶进山溪里,算尽心意了。”忽见他神情一黯。
我们的大师兄是“夜鹰”甘若风,于六年前一次行动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于他失踪的种种细节,江湖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说他是取物时失手被擒毒虐致死,一说他交货时被失信的委托人戕害,更有甚者说他是卷了财物潜逃。
而我却清楚记得,六年前的某个秋夜,师父把尚在眠中的大家召到前厅,只淡淡说了若风不会再回来的事实,把初初睡眼惺忪的我们震得个七荤八素。没有人会相信,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半个师父的若风师兄会离开我们。看着鹃姨偷携着手绢拭泪,想嚎啕却又不敢的样子。大家心知大师兄该是身故了。这个噩耗让那年本就凉意袭人萧瑟廖琐的秋天变得更为不好过,连之后中秋我的庆生也省却了。我倒毫不在意,因为那天不过是我被师父抱回来的日子。那正生日,恐怕也只有狠了心把我卖掉的天煞死鬼老爹才知道吧。
却因感若风师兄的离世,再加上彼时我还未出道,听到身边人死去惊得不轻,所以不太掉金豆的我也辗转反侧,叫给泪水浸湿的枕头被角冻了好几夜。之后便结结实实大病了一场,整日介高烧胡言,连出道的上香祭祖仪式也巴巴得推迟了两个多月。
不过,师父脾性平和容忍,面对蜚短流长却从未跟外界交待过只言片语,也嘱咐我们不要妄议此事。随着时间流逝,此事亦渐渐得从同行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彻底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谜。
而宛居里,四哥与若风的兄弟情谊极是深厚。因那若风师兄没别的爱好就是嗜酒成狂,兴致一上来白黄青红来者不拒,一定得赖在酒窖喝到被鹃姨一脚踹飞到萦湖里淹个半死才算完。所以四哥每隔几日就要去溪中或湖里倒酒祭奠,这六年来耗费了师父甚至十全太师父留下的许多珍藏,鹃姨也时时为酿造的事忙得晕头转向,却怎么用尽工夫酒窖还是比若风师兄在的时候更不济,整年都是空个大半的。好在师父对这些身外之物向来是不以为意,鹃姨虽是个精明持家的女人,这件事上却从未阻过四哥。于是宛居就出现鹃姨终年酿酒忙,四哥终年倒酒忙的奇观。
仔细想想若风师兄抱着铁沙袋给我们几个师弟妹当人肉靶子被踢得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喘气的样子,好像也就是不久前的事。现在连我跟覃夕都可独当一面了。一晃一晃,六年过去,再过几个月我该十七岁了。
“四哥,你说多奇怪。”
“什么?”他嘴里还含着口酒,糊糊问道。
“师父跟我们住在宛居,真真个世外桃源的地方。让我们摈除杂念,心无挂碍,结果只是为了让我们更利索地杀人?”我放眼放着一片夭夭桃林一池粼粼湖水外加刚起的一霭沉沉白雾,生出这么个念头。
他咳了一下示意我噤声,又晃了下手中酒壶,轻笑道:“月儿的酒量怎么还不如蚊子,筷子蘸下的工夫就醉了。也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笑罢又把酒壶高高抛过来。
那酒壶在空中划了半道弧,到至高点时但见一个人影闪过,截了那壶翻腾了几下稳当落在我们二人中间的位置。酒是照例一滴没有洒出来,方见本事。
“我说怎么绕了一圈找不到你们两个,原来躲在这里对酌也不叫我。”那人仰了脖子,几乎把剩下的半壶酒倒尽了,许是倒得太急呛了一口,歪了下嘴不悦道:“鹃姨今年失水准了。这么酸。”
“四哥你看,好好一壶酒,怎么到他手里变牛饮水。鹃姨看到要气死了。”我指着那人这副模样笑道。
四哥蹙眉闷笑摇头不语,那人倒是往我这边挪了几步。
“剩下一口,给你吧。”他看一眼四哥,低头嗤笑说道:“反正老四只热衷倒酒。”
这就是三师兄覃夕了,还穿着褐色的练功服,该是刚晚练归来,一脑门子的汗。他素来勤奋刻苦一丝不苟,我这个能偷懒便偷懒的师妹绝对是自叹弗如。
我夺下壶一看,只剩下壶底一小弯浅浅玫瑰色的酒带着一颗发褐饱满的梅子。好家伙,说是一口还真的就是一口。马上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去去去,谁要吃你口水。自己喝完。”
他叹了两叹,喝尽了,然后直勾勾看着我足有半盏茶功夫,害我还以为是我脸上粘着什么脏东西了,刮一刮却什么也没有,于是伸手到他眼前一晃。心想是不是昨天在桩上对招不小心踢到他脑袋把他给踢坏了。
他却转身对四哥说,“喂,老四,你看我们这小师妹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我一讶,立刻低下头去,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子,讷讷道:“覃夕才喝多了吧。都说起疯话来了。”于是扫了覃夕一眼,却去觑四哥的表情。相较覃夕的坦直,四哥只是淡淡一笑,依旧不言。
于是放下心来,又与覃夕嬉笑打闹几回。我一心将壶盖盖回,壶却在他左手上。我使两指夹着壶盖往他怀里戳去,他身形一侧躲开,又用右手掌心回返招架锁住我手腕。我见他两手都不得闲,毫不含糊松了壶盖落下施空暇的手掌接了又往那壶上送,他却放了我手腕,单手与我拆分。我出招手法变化多端,快而不乱,势如行云流水,却见他见招拆招,攻守兼备,让人讨不着半分便宜。二人几回合下来皆是平分秋色,不分胜负,只听得那剩下的青梅沿着壶底滑壁骨碌骨碌地快速转着。
一旁的四哥原是支着头闲闲坐着看我们闹腾,结果我拿捏不当,一掌出力太甚,将那酒壶自覃夕手中打飞了出去,连那颗青梅也冲出了壶口来。我急得推了覃夕一把,他待要相救已是不及。但见四哥不露声色只手一捞,以拇指食指夹住壶颈,无名与小指勾住了青梅,都保全住了,复又把青梅送到嘴里含了起来。我兴奋得刚要站起来欢呼,谁知脚下竹木龃龉,鞋底一滑差点摔下去,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想着一世英名要尽毁了。幸好覃夕这次开了窍眼疾手快一把将拉回。他与四哥二人见状相顾,都是朗声笑了。
我惊魂未定也干笑了两声,也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了还出这种丑,极是不好意思。转而丢了壶盖给四哥让他保管好,坐下问了覃夕:“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平时这个点应该刚跑回宛居而已。”
“呃,把正事给忘了,师父找你们俩。”他忽然想起什么,扶着前额不展。
四哥听到这句,即刻收容将足弓一翻落到地上,一晃人已经不见了。
确是不能让师父久等,我跟覃夕也纷纷跟了过去。
人去楼空,山谷窅然。
独留一派桃花带露泛,清风明月时。
释名:三人,取自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