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覃夕一前一后回到宛居佛堂的时候,其他人都到齐了。
只见师父跪于佛龛前的蒲团上一手持念珠一手敲木鱼在做晚课,正念到《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四哥垂手恭敬立于师父一侧相伴。
而角落里有个团在地上的翠绿色娇小身影,那是宛居我们这一代的陪人“蜜鹦”无言,横在窗框上冷漠不言的是同为陪人的“角鸮”无用,亦是无言的龙凤胎哥哥。这一对兄妹年纪比我小两三岁,十分有趣,名字仿佛取岔了,叫无言的日日有言,叫无用的实实有用。亦被师父栽培得很好,破格得了名号,却一直未正式开堂收作徒弟。也不住在宛居,而是跟半山的寡妇赵妈住在一起。赵妈是师父找来帮着看山门的,年轻时跟她几年前死去的丈夫也都是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一双散鬼夫妻。
且说那无言是个心高的姑娘,见师父迟迟不收她,先是不时闹腾,后来师父一句话“已有一名女徒无意再收”死了她的心,于是就处处与我有些不对盘。兄妹两个一个收一个不收也不像话,索性就齐齐做了陪人。所谓陪人,就跟鹃姨一样,是要陪着主人终生的,说白了就是奴才命。当然,我们谁也不敢视鹃姨为奴才,她就跟陆师伯家的梨叔一样都是行里受人尊崇的老前辈。再说那无用,倒是个一闷棍打下去也出不来个声儿的懒言少语的少年,对这收徒之事是半点意见也无。想来奇怪,师父无嫡,宛居要交给谁都不知道,空要两个陪人做什么。也可能师父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只是我是猜不透罢了。
此刻,无言看我们来了,径直掠过我去拉覃夕的手,“夕哥夕哥”叫得殷勤。我知她是这样惯了得,也就笑笑找个椅子坐了不理。覃夕倒是被她一个小少女摇得整个人晃荡起来,我见着屏不住声干笑了一下。无言只当没听见,覃夕一听却立刻捉了她的手放下,正了色轻声说道:“师父面前,你站好些吧。”只见无言不依不饶,指一指师父,凑到覃夕耳朵边上说道:“夕哥,主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声音之细微娇嫩,连我都打了个寒颤,覃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恐怕受不住吧。一看,覃夕果然也给磨蹭得没办法只得放弃了,随她拉着摇来晃去。
一时间,房间里就剩了师父的低声持诵和顿顿木鱼声,我也凝神静坐小憩片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师父的木鱼终于停了,四哥弯身将她扶起来。
我跟同样坐着的无用即刻要站起身,却闻师父柔声说道:“坐着吧”,我也就坐下不提。无用倒索性恭顺地站着了。
师父用清清冷冷的目光扫了各人一遍,转身到捞起摆着桃李梅杏等贡案的黄布,拿出一个小叶紫檀木绘纹盒子。我一惊,这是什么大生意。回盼覃夕,他与我一般的神色,只有四哥一如既往不轻易动声色。无用兄妹都没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纳罕。
这是师父定下的雅致规矩,行动信息以行动难度分为三等装于不同的盒子里给我们。最普通送送物件传传消息这类素活计用一只清漆的柳木盒子装;要纳人性命的荤活计用一只花梨木贝雕盒子装;至于最为艰难却盈利最多,也要求做得最为干净漂亮的棘手任务就是用这小叶紫檀盒子装了。之前若风师兄失踪的那次就是拿它装的,我们手上,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你们师兄妹三个,谁要去?”师父发话了。
我一听不对,这该是个凶险异常的任务,师父只问我们三个,不问那兄妹俩,是以他们毕竟还不如咱们三人。再来,平素都是师父委派的,这次怎么倒问起咱们来了。再推一步,如果是要丢性命的活计,四哥久不做活了不能让他去,覃夕与我旗鼓相当的实力,大不了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以上须臾在脑子里过了一过,立刻张嘴,不想覃夕亦是同一时出了声。两个人齐齐喊道:“我去。”
末了,我二人极是默契得相视一笑。谁知又引起那无言不满,嘟个小嘴说道:“主,我跟夕哥去就好了。有什么难的。”师父却丝毫不理会,只坐着品茗。无言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得也就不敢再吱声了。
我们见师父没有反应,也正敛声候着。听得四哥和言陈道:“师父,还是我去吧,师弟妹都还小……”我听得一阵鼻酸,想必覃夕也是,四哥待我们亲如弟妹,如此一来就更加不能让他去了。
我起身对师父盈盈一拜,说道:“师父,月儿认为四哥去不妥,四哥跟了师父一心向道,四五年都不曾沾得荤了。这等活计还是月儿去做吧。月儿自当赴汤蹈火。”
“覃夕,你怎么说。”师父听了不接我,却只问覃夕。
只见覃夕一怔,立马打揖说道:“徒儿不会说话,但是月儿说得极是。二师兄去确有风险。”
师父听了以手指抬了抬下巴,复又不抬眼沉吟道:“那就月儿去吧。”又顿了一顿,抬头对一侧的四哥说道:“四儿也跟着去,不用出手,给你师妹压一压阵。”
覃夕一听没有他的份,直截说道:“我代月儿去。”
师父摆手说句不忙,又抽出个柳木盒子递给他,“这件,你替我去办了。”
覃夕眉头都不敢皱,没奈何只得接下诺了。无言一时又嚷嚷着要跟去,师父嫌她聒噪也就准了,她一下就拉着覃夕跑了出去。师父再遣了无用,方他也告了座去了。
佛堂里一时只剩了我们师徒三人。
师父又按了一按那小叶檀盒面,沉思一阵才招呼我到跟前,我上去蹲在她身边,接下了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里。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犹豫神色。
她对着四哥和我语重心长道:“我会吩咐鹃姨前去接应。四儿,让月儿下手,但你务必要看着那人断气,切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且这一折许有同行相见。勿伤和气,万事小心。”
我思着那人莫非还会龟息功还是什么金钟罩的本事不成,一枪爆了头就完事了,何苦让四哥直直盯着看。师父的思维还真够天马行空的。却表面上半分不能露出来,和四哥一起应了。
师父见我们听话,就也让我们退下,自己又跪在蒲团上朝三清像缓缓叩拜。
我和四哥出了佛堂,面面相觑,相信四哥与我一样觉得师父今日有些许反常。
于是我问了他怎么看,手上这盒子是现在打开还是明日再议。
他毫无迟疑说道:“明日吧,夜深了,月儿你该去歇息了。至于师父,许只是担心我们。”声音却是柔和的。
我含笑捧着盒子就同他一齐上了楼各自回房安置。
待与他互道晚安进了房间,放下盒子刚要回身关门,却闪进一个高大人影。
“适才我不是故意不出声的。”是覃夕,他讷讷解释道。
“我没怪你。”我微微笑,过去拍他肩膀,“四哥更加不会怪你。”
“这么危险,却让你去。”他神色紧张,低头对我,“不如我现在再去跟师父说,我替你去。”说罢就要走到楼下去。
我急忙去关上门拦住他,“疯了,别去。你我各自有命在身了,这会子就别惹师父不高兴了。”
他知道利害,颓然轻轻对我道:“……真的不能让你去。”
我佯装恼怒,“覃夕,你是觉得我哪里差了你是不是。”
他叹口气,低声欲开诚布公:“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月儿,我……”
“去去去,回去睡觉,你要真跟了我去,明儿个无言就要劈死我了。”我背到他身后直接把他往门外推,待他一出界我立刻关门。
谁知还是被他阻上。
“那你自己小心。”他也没奈何,定声叮嘱道:“还有,别老把我跟无言堆在一起。几岁的人了,无不无聊。”说罢替我关上门。
我一笑更加想逗他,却去开了门朝他的背脊说道:“嘿,你以为师父抱了无言回来干吗,就是拿来便宜你的呗。”转念一想,“嗯,不过无言做我三嫂,有点累人。”
他倏地僵在原地,半响回过身来幽幽一句话把我的机智幽默给活生生堵回腹中,“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给老四的?”
我一听,一窘,再不看他就砰地一声关上门。
回身坐到床沿回味覃夕刚刚的话,四哥?四哥才不会要无言,他早就……
再瞅一眼那盒子,上面的银钩松了一半,却也实在没什么心思提前开了来看。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不过有一个人要死,有一些人得利,有一家子人一年半载不愁米粮而已。
这世道,什么都贵,人命最贱。
那我们,是不是也堪比手工劳作业人员,以物换钱。只不过,这物,血淋淋,栩栩如生。
呵,大半夜的,再深究下去更加猥琐不堪。
于是怕自己继续胡乱想了,也就梳洗梳洗就蒙头睡了。
毕竟,这一件大活计前路未卜,还是养精蓄锐待时而动为上。
释名:纷披,取意自北朝北周庾信《枯树赋》“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