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甚好。
即便是三年未归,西凉山道上的每一粒石子每一束花簇的位置都是熟惯的,好似只是从前的某一日从山脚练功归来的途中罢了。
亦无心贪恋风景,只行步匆匆,提着气欲直直登顶。
想来可笑,往日从未如此归心似箭过,晚点回去晚点回去的念头倒是时时浮于脑海。
及至半山腰,腹膜处已有些胀了,也已有些口渴,于是靠边驻足拔下腰间的羊皮水袋仰起头就直往嘴里灌。不禁暗暗自嘲,十四五岁时与几位师兄比那轻功脚力,都是彼此约定不登到宛居门口的大松树不得停留须臾的。
陡然,瞥见前方几丈的崖边一块磐石上,正对着盘坐着一个人。
原来是个苦行僧,看不出几岁了,头白眉须白,起码是耄耋之年。穿着一身百衲衣,面前放着个空钵,闭着眼口中正在持诵,听着依稀像是《地藏经》。
因他本身毫无气场可言,方才不曾觉着。不过,他呼吸吐纳的方式倒挺特别,应是个多年修行之人。
于是上前,弯腰将水分了大半到他的钵里。正巧他诵完了一遍,我抬头正遇上他慈祥的目光,便对他行了个僧礼,问候道:“打扰大师修行了。”
他慢慢站起双手合十回礼,笑咪咪道:“多谢施主布水。施主神色匆忙,可是要上山?”
“是,大师怎么不去山顶坐禅,那是个清静的好所在。”他的背脊躬得厉害,简直像背着个驼峰,可见云游劳顿。再看那他那左手,除了拇指其他四指均是各少了两个指截,断口平整像是利器削去的,已是陈伤了。不知是谁对这么位手无寸铁的僧侣也要下此毒手,真真人心哀凉。
“山顶分明有煞气。”他平和地吐出这几个字,“施主亦带着煞气上山。”
我一动念,并不接话,而窘笑问道:“大师方才可是在回向?”
他复又对我施礼,亦谦道:“这山集怨众多,老衲既路过此地,必要为各位冤亲债主回向,好让其早登极乐。”
“怨亲平等是不二法门。大师是菩提心。”
“渡人者恒自渡。施主有慧根,老衲望有朝一日,施主身上的戾气也能尽化了。”他说罢又坐下了,钵里的水,他连看都不曾看了。
我苦笑道:“因果循环,是吾等的业障。但大师有心了。告辞。”于是别好水壶,打算走。
“那便止戈为武吧。施主慢走。”一语罢,又响起持诵之声。
我再不回他,径直走了。一路总觉得,上天安排给我这样一位老僧点化我人世观念,甚是有趣。
却只兀自摇头,止戈为武?是真谛,但不是我的真谛。对我来说,武便是武,曾经赖以生存,往后但求自保。它从来不是一个通途,不过是一件工具。我一个俗人能做的即是如此。
再登了两个时辰的光景,也就到了。
迎面的,是那棵梦里见了百回的松树。据说,这是太太师父与十全太师父一齐种下的。斗转星移,宛居已然物是人非,只有这不老青松还在山顶的层层雾霭中默然挺立等着再也不得归的故主。
我奔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满是皴裂的树干,还仔细寻了寻曾经刻在上面的刀痕。
数一数,从上至下有深有浅长短不一的十三条,一条也没少。
那分别代表太太师父,十全太师父,师父,陆爷,师父的陪人鹃姨,陆爷的陪人梨叔以及后来我们宛居的六个小辈,四个入室弟子,两个陪人。其余的探子是没资格碰这棵树的。本来陪人也是没资格的,因为师父与鹃姨的情谊笃深,就开了例。而陆逸明是因为分了家才收的弟子,他底下的四个徒弟,不曾在这里留记号。多余的一条,应该是十全太师那一辈的。至于姓甚名谁,一直是讳莫如深的事,谁也不知道。只看那划痕,好似一笔隶书,大抵是位衷情丹青金石的太师叔伯吧。或者,是太师娘也未可知,倒是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她的娘亲。单看师父的款,也能推测她也有不落凡尘的品格吧。
诚然这棵松树,就算是吾一脉的派谱了,可如今只剩下……哎,真是人面桃花。师父当年一句式微,还真是箴言,宛居是硬生生断在了我们手里。确切的说,断在我手里。
以后这棵树,只怕也不会再添上新的道道了。但以我的天性,也不觉得这算得多惆怅的事。
于是撒手了不提,再往前几步,便是宛居的前屋了。这是师父和我们住的地方,太太师父跟十全太师的卧房和书房都在院子与花房后面的后屋。
这前屋门原是紫油木的,门框上横钉着四根湘妃竹,只上了层清漆,随意简单。可是师父去的那年自我走后,陆逸明为求防盗擅自做主把所有门窗都换成蝴蝶辅首的紫铜的,不伦不类。其实师父的遗物只有宛居弟子才知道在哪儿,而那地方的钥匙一直在我脖子上,贴身佩戴,从未离过身。至于那对步摇是怎么流落出来,覃夕又是怎么得到的,我还并未透彻。
门口的一对辅首上,还用铁链穿起挂着一只叶形锁寓意落叶归根,当然那东西是极好开的防不了贼。陆爷所谓“防贼”,不过是淬毒吧。他在师父的问题上总归有点躁动。本回到宛居,我该先行祭拜师父,可若此番因果不除当真没脸去见她。
于是我戴上手套,饶过前屋,穿到后面的灶室。灶室外面就是宛居的老院子,许是夏季那片雨月花无人打理也开得正好,地上满目是粉红小朵,岁岁年年花相似。我会心一笑,进了室内那灶台链接后堂的门自然也是紧闭的。于是我走到灶台,用力推开台边一只矮柜,那是一条通往后堂的小通道,道口不大才够一个孩童的身形进入。那时我们几个幼时顽皮用了好些个晚上偷偷挖的,穿过去正好是一幅刘松年的立轴西湖山水挡着。师父大抵是知道的吧,也没有拦过我们。因为太久没有人来了,通道边的青壁上掉落许多墙灰下来。进去之前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上,除了我留下的新灰,还一圈颜色稍暗的尘,以及一撮已黄得发褐的粉末。我放下不理,卸下身上不必要的东西,比如水壶跟吃食,就弯身爬了进去。
及到室内,更是万分小心,首一件事就是开窗。那窗自外向里强开自然是要命的,从里向外开就不甚要紧。于是我竖着耳朵悄悄把后厅的窗,前厅的门全部开了。
光线哗得一下透进来,室内自然是无人的,即便有什么人也在强光的刺激下无所遁形。我半分不敢松懈,往手边一个彩绘木雕座屏上一抹,发现那灰是薄薄的一层,再抬头看那房梁那蛛网也不像是结了很久的。估计是有人间隔着来打扫的缘故。念着陆逸明对师父还真当是痴情,人都不在了还常常差人替她来守着这屋子,于是又转身上了二楼。
一楼是两厅并一间佛堂。二楼则是我们各人的卧房了。我掠过了几位师兄和我自己的,径直走到最里面。左手是鹃姨的,右手就是师父的房间了。
门是虚掩着的,我躲在门边伸手轻轻往里一推也就开了,也是无人的样子。再进去,发现里面的陈设未曾变了。靠近窗户的是一张野藤禅椅,前面是金丝楠木根雕茶几,上面放了一只三足玉香炉。后面是紫檀嵌玉的短屏,过了屏风是师父就寝的地方,只有一方红木架子床,一只木雕大衣箱和一座梳妆台,其他再无一点内设摆饰,方是师父本色。
我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走到梳妆台前拉出黑漆圆凳坐了,再开了台上的竹节文具箱抽屉取出一只青瓷粉盒。我生性不爱这些,却也不自觉开了盒盖。只见那盒子蔷薇粉已经开裂不能用了,香气犹在。
我握着那粉盒在手心,却是呆坐了良久。一路进来,全然没有饮声吐气,不像住过人的样子。也没有蛛丝马迹,整间屋子是静得过了头。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正在这时,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晃过一个黑影,我丢下东西拔出枪疾风一般得追出去,只见楼梯上下去了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我一跃翻下楼梯一口气追到院子里。那人却不见了。
我提着枪,一步一移地前行。院子统共这么点大,他应该也没什么地方能躲的。我只狐疑为何刚刚他靠近了我却半点没觉察到,莫非他学了什么移行幻影之术不成。
突然,那个人影从前方一棵樟树后窜了出来,我又发步追了上去。那人离我忽近忽远,始终差他一程,却越追越了然。他亦不曾回头一直往后山萦湖的方向奔去,我们二人追逐着也离宛居越来越远了。
及到桃花林,那人在林间左右穿梭仍是向前狂奔,黑色斗篷的下摆吃了风,呼得飞将起来。我逐渐没了心思再与他玩这种游戏,便站定了往他更远处的一棵桃树上开了一枪,那树受了震落下几枚青涩的果子来。那人听到枪声,也就收了脚步从容站住了。
我冲他后背举着枪步步向他靠近,似笑非笑说道:“师兄,再往前就是师父的坟了。你怕是不好意思过去吧。”
他举起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那右手的食中指部位是彻底缺失的,两截指套空荡荡耷拉着。
我屏气看他慢慢转身过来,却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戴着精铁面罩,将面容遮得个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
那锐利果毅怒极煞极的眼神,是我的三师兄覃夕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