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别来无恙?”覃夕的声音隔着铁面罩,听上去一点也不真切,是苍老沙哑的。若不清楚覃夕刚出二十五的年纪,说这声音出自一个花甲之龄的老人也不为过。蜀中的日子,我心知他定是难捱的。
“托师兄的福,一直无恙。只师妹懈怠了,追不上师兄,连师兄近身了也未察觉,麻痹大意真让人笑话了。”我仍是笑的,手里的枪也万万不能放下,直指他胸膛,蓄势待发。
“怎么你不知道吗?师父死前不久私下教授过我敛气之法,真是无比好用。”他满口戏谑,手也渐渐放下降势,垂到两边,“不过,月儿以前从不曾唤过我一声师兄,怎么今日倒开口闭口喊起师兄来了。真是稀罕。”萦湖上有湖风吹来,鬓边垂发不时略过鼻尖,有些刺痒。而覃夕就在我面前一丈多的地方孤身站立着,他的黑斗篷仍是随风摆动,连带他失去的手指空出的两截指套也是轻摇。我们这样对峙着,像两名过河小卒,无路可退。
我泛起一阵心酸,脸上有些僵了,说道:“我只恨自己从来不曾喊过你师兄,才叫你忘了自己的本分。若是时间能倒回去,我必定日日这样叫你,让你一刻也不得忘记。”
“师妹怎么变得这样会说教了。”他也笑了,笑得仿佛狼噪叫人悚然,“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还是说给你的新相好简方良听去吧。我在师妹手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些话已经听不得了,简直味同嚼蛆。”
“我以为三年时间,师兄该有些醒悟了,没想到你一颗心只剩下仇恨。你处处留一手线索,六锥鼎,雨月花粉,步摇……师兄的二百五十根小条取得真当容易,早一准就拿了我当垫背。那日在‘欢喜地’引我上楼的,是你吧?好逼我出山,好叫陆逸明疑我,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师兄借刀杀人,真是狠。”其实何必要开口问,答案早成竹于胸。
“醒悟?我哪里有时间醒悟?”他也并不回答我,却冷笑谈起他的情况,“师妹可知道?蜀中阴潮地湿,我的所有伤口久久不得愈合,每日醒来床单上都是斑驳血迹。还有,近一年他们每天用铁链锁着我强灌近十种药物,叫我神志不清昏昏欲睡。师妹,若是你还能忍着新伤旧患的痛楚,拖着腥溃腐烂的身体,挤出有时间来醒悟?说到狠毒,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你。送我进疯人院,这种办法只有我那狡猾妖异的师妹想得出。”
“最起码你还活着,师父却躺在你身后。”我面对他的指责怨怼毫无知觉,冷冽说道。
“月儿,当初巴望着师父早点归西的心思,你动得不必我少。”他听了我这话也敛了怒气,仰天笑了,笑得几近断气,我冷眼看着他的癫狂,努力得抑制自己的叹息,此人该死。他笑了好一会,终于停了,厉声对我叱道:“不过,往后的日子该轮到你日夜担惊受怕,我会叫你毕生后悔那一把火没让我被烧死。你这几日,过得如何得惴惴不安,我看在眼里。”
“怎么师兄会觉得我是个会怕的人?我如今还怕失去什么?师父的意思是要是你死,我却觉得一枪结果你委实太便宜你了。”我诚然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惧的。
“那么师父杀了你心爱的四哥,看着她七窍流血的样子,你心里当真无半分快感?”他无声无息往前迈了几步。而我的手紧紧扣在扳机上,许是一个动作久了,指尖开始麻了。
“覃夕,你我本是孤哀子。我原也憎恨跟错人,入错行,心有不甘。直到师父在我眼前断了气。细细想来,蒙师父养育十五载,她左提右挈照顾我们兄妹几个,无半点差池。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是我跟你,结果却搞成这样。”他闻言叹到,复又牙关紧闭,双眼直直盯着我,欲把我看穿。
我心头没出息得出现一丝不忍,却只能喉头一动一口把它咽落腹中,只是维持着随时射击的姿势不言。
“你也知道师父一日不死,我俩一日只是工具。你昔日怎么说的。对,机械手臂。”他几近逼问,把这三年来他的不满不解统统倾倒于我,“曾经也是在这里。你对我说你怨,但是你不敢。为什么我做了你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情,你却反过头来拿枪指着我。”他举起右手,往自己的脑袋上做了个开枪的姿势。
我却觉得该答得,我都答尽了。覃夕被关进疯人院里的三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是四哥要同我一起走,我会不会为了他做出同样的事情?却每每想于此至于此,无力再深究下去。
四哥这样善良,临死都不让我为他报仇。一个人敬畏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哪怕她对他下此毒手。我又如何能够弃他所愿呢?
况且师父死前字字珠玑,句句为我所想。除开四哥的事,师父对我真得算是很好很好。
此时山顶的雾逐渐得浓稠了。我因为许久不上山,在山下吃了些避瘴的药,结果下载浓雾入肺,还是叫人透不过气来。他这一席话,又似刺中我肋下的某处穴道,我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下盘酸软,有点站立不稳了。
“覃夕,你对我下药。”我只觉那只铁面罩分明在眼前化一为三,实是不妙。
“月儿,你真是大意了。我连着在你的饮水里下了六日的药,你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他步力稳健越走越近,及到我面前时只伸指轻轻一拨我手中的枪便掉到地上了。
我开始急喘,额角冒出阵阵冷汗,依旧冷笑一声,“哼,是吗?六日了,我真是一点没察觉到。你可谓连本带利得要回去了。”
“本来没这么快发作。只你上山走得太疾,刚刚又拼力追逐,那药力正好能完成七日全身经脉的渗透。月儿,疯人院里什么都缺,唯独这类让人失智的药物应有尽有。我知道你身上背着‘饮恨’,你怎么傻到还妄想故技重施。我也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罢了。”
“你不停地被注射了近两年的‘饮恨’,日日仿佛活在过去,可记起师父半分好处来?”我的气逐渐接不上了,扶了边上一棵桃树坐于地下。
他甩开斗篷,贴在我身边坐下了。虽然戴着面罩,可我猜想,他的表情应是胜利得意的吧。
“不,师父的部分我倒记得不甚清晰。我只记得……”他望着我,目光灼烧,“你怎样背叛我,孤立我,设计我!”他猛然一把揭下面罩,额上青筋暴起,双眼浮肿枯槁,右侧下颊露出一块连至嘴唇的烧伤疤痕。虽是愈合了,却半幅脸颊连带嘴唇都是歪斜的,满目都是鲜红横生坏死的瘢痕,令人生怖。
他抓起我的手就往他的脸上贴,我只感觉到那寸寸隆起的组织,毫无温度可言,不住得想缩手却是被他逼得避无可避,只觉那突起的异物紧密贴合我的掌心却又抽不出手,叫人一阵又一阵得恶心。
“月儿,这是你亲自下手烧烫的。这么快就忘了?”他无限凄楚地哀鸣,眼里满是空洞遥远。
是我下的手没错。彼时他在火场里已经昏死过去,我便痛下此招。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我替师复仇的疯狂行径之一罢了,我也无心解释。只是当时我的心绪不是十分镇定的,全然不知道那疤痕长成之后会这样可怕。
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伏首把整个脸埋在我左手心里。我俩就这样坐着,静得连桃花凋落到地上都声声入耳。我的呼吸是越来越沉,见他毫无动静只是捉着我的手静坐着待我彻底毒发昏厥,我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了。
我右手过背拔出腰间的注射器,猛得朝他右臂上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