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到家后,谁知那天又开始不得劲,忽得降起雨来了。敢情之前下得不过是个前奏,这时来的却是整整下了一夜一天。
我忖着西凉山道湿路滑,现在出发准是吃力不讨好,而我浑身的关节骨骼里带着得各种旧伤旧患亦在这霏霏之雨中发作起来,处处隐隐得酸疼。尤其是颈椎腰间,麻得竟有些瘫软无力了。只好在家焚起安息香调息镇痛摈除杂念,一心坐禅。听外面脚步简方良似乎来过两次,都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其他任何消息响动我亦皆是半点不理。
那日夜里,我枕着安息香里芬芳微辛的甜味儿迷迷糊糊盘腿睡了过去。许是日有所思,且做着个虚虚实实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西凉山后山的萦湖,湖面如鉴湖水清凉,一个人也没有,一分涟漪也没有。只有湖边师父种得桃花开得成了一片起起绵绵的洋。因为没有风,粉酥酥的花瓣兀自盛繁着也落不得地上进不得水里。所有的一切一如我们几个幼时的景象,没有改变。
而我,独自乘着一叶舴艋舟荡在湖中央,舟上没有摇桨,我也无心去动。只那样撑着颊安安静静坐在船上,连自己都觉得是在等着什么。
一会,我船边的一方湖水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往上冒腾,逐渐得将湖面温柔得开分了个口子。只看见一只带着碧色翡翠镯子的手伸了出来,还伴着清雅和淡的檀香。我一点都没有害怕,有什么可怕的。那一定是也只能是师父的手才能那般肌若凝脂,指如玉葱。陆一葵那种人,是进不了我的梦的。我探出身去,轻轻盈盈牵了那手,不甚用力就能将她整个人拉了上舟来。肌肤相触,心头一激,那手竟不是我记忆里最后握着得那方如寒冰般的死物,还是掌心红嫩且有柔和温度的!
师父稳稳巧巧跨入舟,我躬身扶她至船头坐下,我也回到船尾坐了。我们就这样面对面,面对面了良久。彼此都是这样淡定,没有一丝局促。湖上,开始起了徐徐微风,沁泽吾心。
我总觉得她不一样了,一开始有烟霭重重,容颜都不清的,只觉那气场是师父无疑,却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最后待那烟煴渐次消散了,终于发现,对面的师父竟是年轻得许多,也就于我现在一般大。额前青丝垂鬓边,后面是个松松散散的髻,除了手上那只镯子再无半点饰物,只穿着一件通身青色宽袖袍子,嘴角是一抹轻柔浅笑。尤其是那双眼睛,怪不得萦湖里再无半点碧波,原来都落到她眼里去了。我不曾见过这样有情致的师父。印象里的师父是个看尽*半点痕迹也无的女子。她也会笑,极少得笑,却不是这样畅快分明的。你总能感觉到她的那些笑里,决计不是这样欢愉,而是掺着些杂质,就如一片明黄里抹了点灰一般不让人尽兴。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师父也不是全然出世的。不然,哪有人把一件件杀人生意做得这样波澜不惊的,这也是我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可此刻的她是完全松弛心无挂碍的另一个人,另一个方观应。不再是那个叱咤江湖的宛居主人,不再是那个克己复礼的鬼士道正宗传人,而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方观应,只是那些特质仍是带着她自身的恬淡味道。
尽管明知是个梦,我依旧于眼角噙了楚涩却欣慰的泪水。因为透过她依依望着我的表情,我知道,她是彻底原宥我了,于是也回报给她一个纯净微笑。仿佛亦是多年,没有那样出自真心得欢乐过一回。
“你终于肯来啦。”她没有叫我“徒儿”或是“月儿”,只以“你”相称。声音还是那样袅袅。即便摒弃师徒这一层,我仍是找不出我身上与她有的共同点,与她的水波不兴的性子相比,我觉得我这样卑微猥琐。形不似,神更不似。兴许她曾如我一般在起承转合里忽悲忽喜过,可那于我毕竟只是传说罢了。我的师父,方观应,即便是在最好的年华里,我总揣测着也该是如今呈于眼前的样子吧,美得以灵魄胜出,
“嗯,我来了。”我抹了抹眼角的泪,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便也放弃了,只把手交叠在膝盖上,身子略前倾,以个最舒服的姿势应她。
“真没想到。你我两代人,却是殊途同归。”这本该是句叹息,她说出来却是这样娓娓。
“我不懂。”我本以为我跟她,大不同。
“没事。以后,你便会懂了。”她望着桃林出神赏花,再挑了挑随风贴在唇上的垂发,笑了,那样动人。
“你为何要退身?”我存了太多问题,是想问她。
“与你一般,皆为一个‘情’字。”
“那你又为何回来?”
“也是‘情’字。我有情关,你也有。”
“不,我不会再回去。”我咬了唇,很坚定地告诉她我的主意。
“这是‘障’,你只能消,不能躲。”她婉婉许我一句令人沮丧如斯的话。
“那我如何消?”我越听越迷。
“明心见性,返本还原。”师父声声慢,透给我禅机。
我从不与师父参禅,那是四哥的爱好,所以听了只能歪着头,还未能琢磨出些道理来。她却矜持得起了身,竟还对我福了一记。我哪里受得起,吓得不轻,赶紧起身要回应她。许是起得太急,船不住晃荡起来了。幸好我俩都有本事能扎得稳当。
“我该回了,你也是。”她幽幽转身,一缕芳魂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了。
“不不,师父,覃夕之事我究竟得当与否?您当年到底是要我除他还是保他?徒儿如何是好?半点不懂啊。”我见她要走,毫无章法,一心留她再给我个准话。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了吗?”她仍是淡淡含笑,“月儿,没有对错,只有机缘。你我师徒是缘,你与覃夕四儿都是缘。一切缘起于我,如今皆缘尽了。都干净来,干净去。”于是往水里一点足伴着不知哪里飘来的一串飞花而远去。尤见她点足之处盛出一朵血色红莲,与她彼时一身灌风的青袍应成一抹对撞却致宁的色彩。我曾以为师父杀戮太多,是不能立地成佛的。当然,将来我也一样,是连阿鼻地狱也不收的孤魂。不想她于我梦中,却在这最初也是最终的地方,得到了内心的澄明。这是桩好事吧。
“既是命,我未能做到的,希望你尽替我做成了罢。”这是她最后于半空留给我的一句话。
我连伸手挽她的勇气都没有,只在船上湖央伴着散落一舟的桃花瓣迎风掉泪,多久没有哭得这样淋漓了。终于,我哭得尽情了,亦收放自如,纵身往湖里一跳。
那水刺凉刺凉,叫这梦境也戛然而止了。
我一醒将来就去摸自己的脸,发现半点斑驳痕迹也无。再看自己的身形依旧是盘膝而坐,没一点儿松懈。桌上那一炉香,早已是烧尽了成灰了,连香气也渐渐散得淡薄了。我颓然笑了,我的身躯何尝不是一座自缚的地牢,把心死死锁在里面。这比陆逸明多年往我身边布得弥天大网,要叫人茫然无助多了。
梦,终究是梦。梦里有的一切都似师父离去时的飞花。你若硬留了它也只能落到水里埋进土里,更不济眼睁睁看它谢在你手里,终终一场虚枉。
我不是那最聪明的,但这个道理,我悟了。无论前方是什么命数在等我,我只能尽我所能去消,不能躲。这个梦许是个自我暗示罢了,接下去的路我只能一往无前地走。
于是从床榻上挣扎起来,活动松散了筋骨,只拿了枪支跟几发子弹和那匣子救命东西,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