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忽地起了风,我靠在窗口上并不开窗。只闻得窗外晚风漱漱,忽如鹃泣,忽如鹤唳。
因是上房又给了赏,掌柜见我们出手阔绰也不敢怠慢,便吩咐小二在我二人的房间里分别都点上了熏香又奉了香片,很是殷勤。
过了一更,覃夕见我房中仍是光亮便推门进来劝道,“别想了,早些睡吧,过两日就到家了。”
“是风声搅扰得人起不了睡意罢了,我并没有在想。”我掩饰着低头轻酌了口香片,一股俗香立刻兜冲了上来,不觉叫人生腻,只好丢开手去。
他自我身边坐下,整了整袖口说道:“人是自我们走后死的,想来跟宛居也就没什么相干了。”
他听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却听得明白真切,渐渐醒了神也答不上其他话,就静静称是。他见我复常,也没有再嘱咐什么,起身走了。
那日夜里,我在床榻上又是翻滚连连才渐堕弥蒙。
没不成寐,终是醒了,外头仍是风声雨声。觉得心火口干舌燥,爬下床去取口水来喝,不想听得房外人声鼎沸,仿佛在齐齐庆贺什么。
将门开作了一条缝,半点人影也无。听错了?怎么可能。
却见对面覃夕房里的灯还暧mei不明地亮着,想着好笑,说我夜半胡思他自己又在做什么?便要过去闹一闹他。
推开房门,一室红绡,漫天卷地,层叠而下。我满腹狐疑,只觉这房间有些似曾相识,为何改得这样红。
偏头却见左右一副泼金喜幛,濯濯生辉,上面写着“锦羽俊鸟,比翼齐飞”。
正踟踟蹰蹰,一阵暖风轻缓而来,夹杂着枣栗花生椰子的果实香甜。
我怎么迷迷糊糊闯了谁的洞房花烛夜?帐后似乎有人在轻咯?
我撩开帷帐进去,只见一个还不曾揭过盖头的新嫁娘坐在床沿背俯过身子咳嗽,肩头微抖,手蜷紧了那鸳鸯交织喜被。
厚厚实实的十铺十盖的被衾,寓意着十全十美。可这样的日子,新娘的身子却不大爽利。
想着自己冒冒失失搅扰了他人的好事,不由赧颜,欠一欠身道:“小女子是困迷了才走错了房,多有叨扰,还请姑娘见谅。姑娘大喜了。”说完便想退了出去。
“喜?”她幽幽叹一口气,接不上又疾喘起来,“人不是那个人,心不是那颗心,有什么可喜的?你说是吗,月儿。”
我听她唤我小名声音又熟稔,暗暗吃了一大惊,急问道:“姑娘是旧相识?”
她慢慢圜过身来,一手上捏着得不正是那并不通翠的龙雕小玉佩么?我当是谁,原是薄小姐。
可她连我的面都未曾照过,怎知我叫月儿?
盖头下的人似乎是疏离而诡谲地笑了一声,语气却仍是亲密而友爱的,“你这个丫头,几个月不见,连我也认不出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怎么又来搅了呢?”
那声音果速地在房里弥漫开来,我听地身上起了一阵寒栗,头皮发麻,心内有无法言说的恐怖,上前一把扯了盖头!
梅!陆一梅!
怎么会是她!她这是要嫁谁?
玲珑翠珠凤冠下,梅半遮着脸,添了新妆却半点血色也无。虽是仪静体闲,红妆却不陪衬她,并不如素日粉白黛绿来的姿色天然。而几月不见她往日一对水汪汪的巧目里也露了三分枯槁。眼下她痴痴呆呆望着我,似笑非笑。
“梅?”床头的大红烛哔啵爆出烛花来,烛蜡很快凝成了珊绛色的一块,要熄下去了。我看她并不清楚总觉隔了雾,只得怔怔地叫了她,她也不理。
弯下身去,抬头看她,她仍是拢起小袖凄楚地残笑,袖口上的缎绣百福金纹闪得晃眼。
我知她无奈,上前紧一紧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无意间触到那被子,却是褥湿的,低下头,手指上沾了了一片骇人的血气。
慌乱间去压一压那被子,血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沁了出来,染地整个手掌里全是。
这喜被,这喜被竟然浸饱了血!
夜半静谧,我不敢再抬眼望她,手背上,一滴又一滴的滚烫……
猛地惊醒,蹭地翻身坐起,大口喘息。惊魂未定下,见眼前挂着的还是半旧的拢翠色帐子并没有什么红绡喜幛,才知尚在自己的房中,方不过是梦靥而已,这才平了喘息放下心来。以手背抹了抹额头,却是一脑门涔涔汗珠。
起来就着桌上的盖碗就着冷茶胡乱喝了一气,回想梦中点滴,真幻之间相互绞夹好生邪异,深觉不详,却也不好怎样,终究也是再度栖身睡下不提。
第二日清早便唤醒了覃夕匆匆上路,之后行中覃夕见我每每若有所思又不知因由也并不多劝什么。我又不知为何总不由自主地扬鞭催马,归心如梭。
日夜兼程,终于于春分后的那日下午回到了宛居。
覃夕说要去半山看下赵妈,我便独自牵马上山。才至门口便有阿巧上来牵过马缰,妥帖将些衣物交于她后,掸了掸衣襟上浮灰正打算进房洗一洗风尘,举目便见门庭里走出一个着长褂俯首的男人。
“梨叔?”我颇感意外,迟疑了一阵,盈然开口。
那男子听了只得停步,回首见是我,少不得寒暄,“原来是月小姐回来了,这一趟可都随顺?”
我点了头,问道:“梨叔轻易不上来,可是有什么大事要您亲自来打点?”
他目光闪烁了一瞬,才略略僵硬笑道:“一些琐事而已。老朽还有要事,先别过了。”
我只觉奇怪却并不坚持,目送他出了门。
按下不理,正要上楼又见佛堂边上一间平时闲置的小室里分明收拾过了,鹅黄素色的床单上有一些小褶,床头定瓶里拿清水养着野红杏花,瞧着是有人住下了。更是奇上奇,师父不喜外人来宛居,别说让小居了。
想着便有鹃姨脸色沉郁地正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锅汤,闻着像是莲子雪蛤炖乌鸡。
“还是鹃姨最疼我,知道我回来炖着好汤等我呢。”我迎上去作势要揭开盖子。
她讪讪地笑了一声,微酸着说道:“回来就好,进房去罢,一会让阿巧给你端到房里。”
我心知她是遇上什么事不遂心了,面上眉眼含笑道:“那我便去等着了。”又指一指那小室,“什么人来住下了,有贵客呀?”
她头一低,并不答我,径直过去了。
仰头看楼下也无甚声响,看来师父和四哥亦俱是不在。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赛一个神秘。
我想了想,下楼去了马房,阿巧正在给两批马儿刷澡,拉过她,和气微笑问道:“那屋子里住了谁?”
她虽是聋哑,师父却教她读唇的功夫,可眼下她也是摆手咿呀示意我不能乱说。
我只得不依不饶,皱了眉催促道:“你告诉我人在哪里便可。”
她拿眼角瞟了瞟后院的方向,我便放下她走了过去。
后院里种得素心腊梅到了春分已经残花,留在枝头上的也是浅淡如云,只消随风一吹便如缠mian纷雪抖落了一大片,好似一张天罗地网。
步履下已经草长夹杂着一小捧一小捧的花瓣,踩上去有簌簌疼痛的声音。
前面树下确是背立着一个人。已经春暖,我身上换过了单衣那人则仍着了翠色裘领的斗篷,身形有几分像师父,却又比师父丰腴些。
我待要开口,她却先过我。
“你回来了?”声音一如从前软语呢喃,仿佛我们从未有过半点嫌隙。
“恩。梅师姐可好?”想着那日的噩梦,她至少还是安然,原本如悬于半空的心也松了下来,只是语气还是存了几分芥蒂似的生硬。
她依依转过身来,似有些吃力,手上抱着一个铜堑银怀炉,上面扣着一个雀尾铃,叮铛作响。
她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笑靥生花,并不答我。我也只得抿着嘴牵强笑了下,目光游移下,倏忽间我怔定了。勉力睁圆了眼证实,心中如巨石激水。
她仍是蕴了一缕浅笑,眼波如水婉柔,目中流露地却有一股如烟清愁,一手提下小炉,另一手却轻抚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是那样护怜的姿态。
她不动,我捂了口踉跄退后了几步。
她不留,我亦只有绝去与卿长断。
遥远处依稀又是那首《梅花三弄》,箫声已入二弄收尾,尽是哀婉。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声声吟,不过催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