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反闭房中,秉烛一夜斜倚榻上观历历春星未眠,才觉得倦了再抬头竟是东方鱼肚微吐了。
身子颇沉,低叹一声刚要躺下歇息,窗口那边一抹曜色闪过,陡然跃进一个人影。
“正门你也不是打不开。”我嘘着声眯阖起眼,掖一掖枕头背过身去。
“缓过来了?”他不依不饶绕到我面前,拾起我微垂的手抵在他下巴上,浓密的胡渣掠过掌心里有一股细碎的温暖。
“大正月里让我们出去原是为了这项……”太久没有开口亦没有进水,嗓音是暗涩嘶哑的。一时语塞,胸中果速翻滚万千亦择不出一个合适的词以形容方才所见赤裸裸的一切。
“我看到梅也是吃了一惊。陆公馆毕竟在闹市,眼见她的身形越来越显了也只能送上山来,否则瞒不过去了。”覃夕右手一撑,索性坐在床榻边的地上。
“师父也是奇怪,就这么让她住下了。我原本以为她是头一个反对的。”我想着冬寒未褪尽,想必地上还是硬冷的,丢了一袭毛氅给他。
他笑着接过围上,“听说师伯对梅肚子里的孩子紧张得要命,师父到底也有些医术上的渊源。更重要的,若是走漏一点风声被同行知道了,只怕要沸反盈天了。宛居已是万众瞩目,届时唇寒齿亡,师父是撒不下手不管……”
“那支开我们又是什么意思?”覃夕所言也在情理之中,然我细细回想当时的情景,送那薄小姐的事动用我跟覃夕简直是大器小用。可见师父一早知道且有心照拂,只不过……
“明明是师父觉得你性子浮躁,最不安分,可怜偏又得搭上我。”他苦笑一声,突兀至极。
我心火攒动,随手抓起枕头下鹃姨放的桃木梳子朝他扔去,他一闪那梳子弹在地上便发出清冷一声,裂成两截。“后悔陪我出去流放挨冻了?去半山的温柔乡补回来如何?”
却不过换来长长久久地悄然而已。
覃夕走时天已是大亮了。不过是初春光景,日光穿越过冬季里寸寸飞尽的霾,自天尽头划开一道通翠的口子穷凶地绽放,即便是门窗紧闭也能穿透过帘子在地上撒下一地深浅斑驳。
楼下传来师父笃笃地木鱼声,照见五蕴皆空,楼上却是情难堪破。
笑哉。
尔后近一个月里,我哪里也没有去,几乎连房门都不曾出过。师父很是体谅,餐餐命鹃姨或阿巧按时送上来。覃夕也不扰我静心,期间来过寥寥几次。偶尔夜深时,门口也有些徘徊而止的脚步声,是谁也好我都不再探究了。
除了得知我闭门几日后师父让四哥出去的消息其他一概不理,不管是去做什么,走了也好。余下我便也乐得,不分昼夜独自替师父抄了几卷经书。
直到一日下午天色晦暗,有飒飒风声打在窗棂上,眼见又要落雨,不过刚落笔写成一个“法”字只听楼下一阵闹闹哄哄,陈杂着慌乱沸腾的人声,正觉疑惑少不得推开门蹑足潜踪地下了楼,嘈杂却止了,渐带一股温柔和婉的药香弥漫开来。
只觑得师父自那小间从容而出,跟着是鹃姨,赶紧敛息。
鹃姨近日卸了拐倒也走得甚稳,现下又有些辛苦颜色,只是汗涔涔地低声问师父,“是告诉他不告诉?”
师父却冷淡一笑,“说什么?说他心心念念的宝不过是场镜花水月?况且也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还有什么法子?”鹃姨听有转机,果然忙问。
师父曼妙转身撩起一串帘珠子,轻拢了眉说道:“你知得我并不擅千金,这胎亦来得不正,我们这些旁人已算人事皆尽,这接下去的事你我爱莫能助,看她自己的罢。”
“她心太沉。”鹃姨痴定地说。
我渐懂她们所言总归是梅哪里不好,正在焦急,师父却扭过了脸,“心沉?我才该心沉,教出来的徒弟学艺这样不精。方才还算勉强,现在一丝警醒也没有了。”
我忍不住干笑一声只得现身,拖着步下了楼,也想不出一番好说辞,索性直言:“师姐她……”
鹃姨见我钻出来,“哎呦”一声,“你若听到什么也便罢了,莫出去浑说。”
“师父只当你躲着再也不愿意出来了。”师父梨涡浅笑,熟悉而亲切。
我赧了颜,神色恍惚道:“我,想去看看她。”
师父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任鹃姨挽着走了。
进了梅那小间,想必方才是远了并无觉得不妥,现却一阵药气冲头而来兼那窗户皆拿棉纱糊住了,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又烧了碳,闷热异常,不一会背脊上便缠了一层密密的汗。
梅容颜惨淡发饰凌乱,四肢乏力地半倚着,眼神迷蒙得任由阿巧灌喂药水下去,连带阿巧半扶半抱动作也很是艰辛。
这样的滋补将养下梅的身量竟是日渐单薄相形之下她突起的小腹便愈加触目,我倔了多时的心也不禁软了下去,接过阿巧手中的碗坐了下来,舀起一勺紫幽幽的药汤吹了吹匀往她唇边送去。
她看清我,忽地身子顿了顿,目中剔透。
是以我也微酸地不敢抬头看她,相对无言。眼见碗中慢慢浅了下去,便寻了个由头支开了阿巧去,且听得廊上脚步声渐远了,才回过神来。
赶紧过去扶她躺下,她却轻轻挣了,硬是要坐着说话。
“你仍在怪我这么对他,是么?”她终是挨不住,往一个金丝绒靠垫上歪靠下去。
“我拿什么怪你,我并不他的什么人。”我褪了鞋爬上床,坐到她边上,拿肩膀帮抵着她,疼惜道:“我是心疼你,赔进了自己,太不值得。”
她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当中没有这么多迂回,或许今天也不是这样了……到底是我不够坚持……”
我听她话里含话,思索着鹃姨先前所为,大骇。梅偶尔有些痴处,但并不蠢钝,若是思静下来对一对,怎么会对不上呢。
“我后来想着,如此也好。若两家的长辈并不打算宽容我们,罢了,只当没有那个福分。”她从衣襟里摸出一片叠作两瓣已带了枯黄的短笺来,细细抚着,眶角终究抖落一珠碧晶来,“月儿,那日我来时并没有这样显身,师父……叫了梨叔送我上来……他一见我即使不敢确实,也到底猜着了七八分……他什么也没有说,留下这张笺,便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前些日子,至少我能听得几回他的箫声自萦湖那边响起……想事他知道我的,那择席的毛病……他走了,是不是?……”愈言愈哽咽难语。
我亦是悔不当初。她是我金兰手足,她心力憔悴腹背受困时四哥纵然守他的孝道要紧,我却也一味得躲将起来。拿手背替她揩了揩泪痕,指甲掐进掌心里直至恰出深红的印子,努力放柔和了调子宽慰她:“你不要多心,师父让他出去的罢了。你身子重心也重,对孩子不好。”管不住眼光又往她腹隆处轻扫了两扫,想着这个孩子即便落得了地,只怕有着这样的来历也是命途多舛;有想着它的父亲竟是师伯那样的人,将来且不说孩子,梅是怎样的处境尚未可知,不由心头暗恨丛生。
“鹃姨说,是我内里虚寒上侵,我自个儿也知道这个孩子来得不易。”梅见我怔忡,脸上浮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双手交叠着护着她的骨血,“他既来了,我这个作娘的总该保他的周全。可我能做些什么呢?师父说将来会倾他所有地疼这个孩子,要我务必生下来为他留一点血脉。其实,他的所有岂又是他能掌全的,而我只承望我的孩子能干干净净的来这世上,不要那些沾满了血污的钱财更不要那什么保性不保命的手艺。若有可能,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孩子就好。只怕此生,是不能够了。”
我稍稍一顿,怒不可遏,几乎是低吼着冲口而出,“的确,这个孩子是不能够了。”率性而恶毒。
她惊了一惊,更多了几分倦怠,懒言而倚。我肩头吃重,亦是一同静静。
不刻,她双手冰凉地搀挽住我,紧紧攥了攥,“世事瞬息而改,有太多太多是我不能把握的。如今只愿你我姐妹情谊此生不变,你说可好?”
我忆起昔日百般,千万不忍,低声称“好”。
“把他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她面色雪白,提到他笑靥里微微透出一点玲珑的红来,很快又消下去了,只剩一味得白。
“只有这个,抱歉,无法应承你。”我涩笑了下,平静道:“我想过许多,我放不开覃夕亦不能辜负了他,想必他也放不开我。且四哥的心意并没有放一分到我身上,纵我自来天性使然也不愿劳心劳力追逐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将来,我会走,覃夕答应会带我一起离开宛居。我决计不愿在这一行里碌碌此生。”
“真好,你会为自己活着。”她总归略有些失望仍衷心地为我喜悦,眸子里流露出的艳羡亦是一闪而过。
“你也可以的,梅。”我执着她的手,一颗心沉坠得慌,唯有奋力地说着连我自己也无法笃定的话,“至少你还有你的孩子。”
“是吗?”她睫毛微微颤动。屋子里一时静悄悄,只听得盆里的红碳“哔剥”跳了一声,她仍是摇了摇头,眼皮低垂,口中却说着:“你是对的,这孩子是不能够跟平常家的孩子一样了。他将来也一定像我这般日日不知心是活的还是死的。我是自作自受,可他知道什么……”
我听着这话只觉得不安亦闻得得庭外隐隐约约响起沉缓地脚步声,只得悄悄到她耳边说:“既不能两全,总要取舍。即便是选择,也该由孩子自己来选。”
“月儿,你走。”她亦听到动静只将我一推,幽幽说道:“师父他,并不喜欢你。我不愿连累你,自当小心些。”
我嘴角勾起一抹如霜的冷笑,咬一咬牙,翻身下床。
梅示意我赶紧离开,手一抖,那张笺自她胸前滑下散落在火盆里,顷刻化作一团烟灰。她绣眉微蹙,张了口也说不出话来,只得背身去掸泪。
我唯有替她虚掩上门离开。
他说,“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后:我对杜四越来越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