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一去便是四月有余。
这一趟为得是护送一薄姓富贾的女儿自南方老家进京待嫁。只因这一富贾于北方政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结亲的另一方亦是高官显爵的人家,便总有人承望着这一段姻缘化作黄粱。而我与覃夕便负责尾随送亲的队伍清扫一路上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搅局的小鬼,并不公然露面,途中倒也还顺利。只到底是一位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行程中总多有不便,走走停停才致耽误了不少时间。
此刻,我与覃夕各骑一马一前一后徐行而归。返途上一扫出程时的冬瑟颓气,虽气候里还带着几丝凉意却已然是处处春暖花开的景象了。空气通透,径旁一片垂丝海棠林又正值花期,温软下垂的胭脂色小花迎风蔓枝轻柔,如玉肌晓妆,彤锦琳琅,姿妍怜人,看得人不由心驰神醉。
“又是一年花开了。”我贪吸一口风露清气,满腔馥郁,微笑仰叹道,“这日子,过得倒也快。”
“这一年开头就辛苦,连大年夜里你我竟是蹲在茅棚里受了一夜的冻,挨了一夜的饿过的。”覃夕在后苦笑道。
“那天晚上我几乎满脑子全想着娟姨炸的春卷还有她捏的肉丸子。”我转过身对他窘迫一笑。
覃夕朗朗而笑,“回去后烦她再给你多做些就是了。”想了想,又道,“我们之前倒也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很是新鲜,如今也算功德圆满。”
我轻笑一声方道,“却也未必。”
他“哦”了一声,颇有兴味问道:“你又有何高见?”
“你见到那薄小姐颈间常佩的一方龙雕小玉了没?”
“不曾留心,那些是你们姑娘家的东西。再说了,我好端端盯着人家的脖颈做什么。”他顷刻又失了兴趣,言带慵意。
我扭过头暗笑,“那薄小姐年方十六,出落得如水葱一般清秀,我都忍不住瞧了一会子,师兄就算多看几眼也是无妨。”
覃夕听我又俏言讥他,摇头哂笑,“你好好说你的,别又扯到别的事上去。”
我屏下笑意,清咳两声,才叹道:“那玉我看她宝贝得紧,样子又像是一对的。只是看着质地极普通,看样子不会是那身份显赫的夫家人送的。且晚上你不方便多是我守着她的窗,好几次就看那薄小姐坐在床头抚着那块玉暗自垂泪,脸上一点新嫁娘的欢喜颜色也没有。我忖着这薄小姐心上是放得其他人,那玉必是定情之物。只可惜被人棒打了鸳鸯,好没意思。”
“一块破玉而已,到你口中又扯出这么段故事来了。”覃夕催了催马,赶了上来与我并肩。
我睨他一眼,并不再言语。
他又双手一蜷,抖落了下缰绳说道,“仔细想着也有道理。那薄小姐的确是终日脸色青郁,我还以为是先前北上气候不比南方温暖,不适而惹了伤寒,可将至京城时不又好多了么?”
“你哪里懂,我看到在京城府邸落她时虽颊带嫩红却面色浮白,是阴寒之邪壅盛于内而迫阳气浮越于外,确有久病之相了。”我说着见一枝上的一朵海棠盛极而衰,随风低徊而下,于是伸手接下,仍它在手心里萎靡无力地垂首躺着,不禁惋惜道:“原本也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好女子,可惜了。”
覃夕不以为意地斜看了我两眼,若有似无地说道:“你平时从不这么多愁善感,是想到其他人了罢。”
他一句话乍然起地一道电流自我胸中激过,刺得心麻。那日陆公馆,她一身素白赤足立于颓唐园内,衣角上一簇绿梅也如掌中海棠一样极致而凋的样子。可她是不同的,她脸上是连半点泪渍也无,绝心绝情。
“她怎么一样。”我皱起眉头,微微嫌恶道,“她是江湖人,至少心是自己的……”
“我倒觉得梅没有错,是老四太懦弱。”覃夕打断我,沉声说道,“撇开梅与师伯的师徒关系,师伯至少能当着师父的面大大方方认下了。你看老四,除了去那人迹罕至连你我都寻不着的地方一味躲着,他还会干什么?”
一只手捏着缰绳太久,渐渐收紧了筋骨又生出绵绵密密的汗,只得把另一手中的花放了双掌摩挲起来,无声无息木着脸了好一会。
覃夕的话听着尖锐刺耳,却句句是实情。我也无数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可四哥的心思情意人前不显,我则是多年来收在眼里的。至少在撞破以前,我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即便有鹃姨从中作梗,梅对四哥就当真这样浅薄么?若真是这样叫人心凉,我临出发前心里存下的意思,又有没有必要了?
“你也不要多想了。”覃夕见我陷入迷思,伸臂过来拢了拢我的手,“这种事船到桥头,是老四的终归是老四的。”
我默默不言,暂时不作他想,眼见日光渐出下世的光景,天边残红如血,便一策马疾奔而前。
三日后正午时分左右,我与覃夕在一个小镇的客栈上打尖。客栈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们才等到饭菜上桌,便听隔壁桌的游商说了一个消息:那薄家小姐竟在新婚当夜离奇呕血暴毙!那新郎待喜宴结束到房中一看,一地殷红,而可怜那薄小姐的身子早就凉了。
当时日夜兼程几日并不曾好好进一餐饭,才有些胃口刚要大动十指,却听那游商口中津津有味地嚼着这样的丧事却也不好发作。静静吸了一口气,想着那薄小姐当真女儿命薄,新婚之夜,朦胧摇曳一对龙凤红烛下,她却独身俯在喜被上血染嫁衣,是何等苍凉,何等悲情!如今还被这样的浊物徒拿来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霍地一下起身,手臂带着了一个瓦陶碗摔到地上,咣地一声碎了,那游商言至半酣却惊了一吓,一时周围也是静寂无声,在座之人皆犹疑望着我。
覃夕眼前如此按一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不要惹事。我并不理他,猛地一抽手就往那游商方向走去。
步履轻盈,姗姗作响。越是迫近,越是觉察到客栈里的人或是蠢蠢欲动,或是窃窃私语,皆等着看一场好戏。那游商走南闯北想必也是历练过的人,看我小小女子眼中却浮着伺机而动的杀机也是噤若寒蝉。
我行至他身旁与他相视一眼,却绕过他走向后面的柜台,对着同样有些犯楞的掌柜莞尔一笑,柔声道:“掌柜的,要两间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