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脾气很大,她为此吃过不少苦。他的行动不方便,她总是挽着他的胳膊,努力走得慢一些。他的胃口不大好,她就亲自下厨。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时,他总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总是在迁就他,可他太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最后,他选择抽身而出。他每对她说一个过分字眼,便像是有人在他的心上扎了一刀。原来心是真的会疼的,很疼,这才是让他窒息的唯一原因。
江子衿拎着两大袋东西下了楼。她靠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柯彦夕。眼中是一片宁静的湖泊,而暴风骤雨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空里,悄然过去了。
她淡淡地说:“我不会出国的,我哪儿也不去,以后你休想再摆布我。有钱很了不起吗?因为你有钱,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肆意摆布我吗?你总是这样,以为用钱就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关系,以为什么是对我好,就可以替我下决定。”
柯彦夕抽出一根烟点上,努力地克制着两手的颤抖,火焰燃作红色的大丽花,照亮他僵硬的一张脸。江子衿却来到他的面前,将她的烟自手间抽出,掐灭在烟灰缸中。
“从今天开始,我搬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你的一分钱,我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你再也无权决定我的未来。以前我学叛逆,装孩子,不过是为了让你注意到我,让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对我好。我是做过许多错事,也使了很多手段,我不是什么好人,做不成你心中那个完美的江子衿。可是我知道,爱你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柯彦夕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也不看她。江子衿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地一吻,做最后的一次吻别。
哪怕他对她只有一丝爱意,她走之后,他也会因为没有告诉过她,而感到痛苦。她会等他去找她,会一直等下去。
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依旧在继续,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江子衿自臂弯中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后颈,伸了一个懒腰。景色自窗外飞驰而过,薄雾渐起,蒙上了绿色的植被。
对面圆脸女孩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清澈的声音唱着那动人的歌词,轻轻地拍打着她迷离的神思。
江子衿恍惚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就像一部八点档电视剧。她是剧中毫无头脑的女主角,无力更改剧情,随编剧的喜好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中,生硬的、无奈的、莫名其妙的,却也是插翅难逃的。
她在太多等待的日子中虚耗了年华,在谦卑的泥土里慢慢地腐烂。在这场遥远的旅行之后,她再也不会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了,她要做一个新的自己,一个新的江子衿,有一段由自己掌控的生活。
火车抵达目的地云南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江子衿自车上下来,终于可以舒展筋骨了。尽管连日劳累让她感到些许不适,然而在如此纯净旷达的地方却让她觉得异常的舒服。
她不认识路,便顺着人流走去。一路向前,品尝最地道的当地小吃,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晚上,找一家廉价的小旅馆,在隔音不好的小屋里,听外头扯着嗓子喊叫的虫子。
她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香格里拉。这是一处桃花源,更是她理想中的蜜月地点。
她不是没有想过柯彦夕。有的时候,她在路上漫步,看到一个和他相似的背影,便如同被箭穿过,定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直到发现不是他,确实不是他,一颗心又从刚刚的骤停中复苏回来,怦怦怦地跳得快要吐出来。
她还是忘不了他,还是会想他。这一辈子,她都会记得这个人,都会记得自己曾经热烈而不顾后果地爱过他。就像飞蛾扑火,即使知道会毁灭,依旧奋不顾身。她想,她再也无法像爱柯彦夕一样,爱上其他人了。
江子衿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打算,只是凭着一时的想法才会至此,然而现实很快就让她清醒起来。因为钱用得很快,再不想办法挣钱,她就连最差的旅馆也住不起了。
她又开始卖画了。她总是选在热闹的市集中画画,时不时会有路人停下来看。也有人觉得有趣,想让她画一画自己,可是提到价钱时却遇到了麻烦,来往的行人那样多,居然找不出一个肯花二十元买一张画。
江子衿只得降价,一张十元是她的底线,可人家又说,你画得这样慢,我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多热啊。没人肯买她画的画。
一天,江子衿无意中得知建塘镇的一所小学缺少音乐老师,立刻前去面试。建塘镇非常偏僻,这所小学的教学条件也不好,给老师开出的工资自然是不高的,很多人都不愿意过来教书。江子衿虽然没有文凭,好在专业技能还算过得去,再加上她对工资要求很低,只需要有个地方让她住并保证一日三餐,居然被顺利录用了。
江子衿的教师生涯正式开始了。晚上,她住在学校里的一间空屋子里;白天,她要负责整整六个年级的音乐课。虽然一个班一周只有两节音乐课,但重担全压在江子衿一人的肩头,还是让她累得够呛。常常是她上完一天的课,回到自己的小屋累得倒头就睡,想柯彦夕的次数因而越来越少。
半个月后,学校放暑假了。闲下来的江子衿又一次无所事事,便和几个新认识的老师一同在镇上闲逛。她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老师们则是对她充满了好奇。
“小江老师,你怎么千里迢迢从翰府到我们云南来了?”一个教语文的老师问江子衿。
自然老师也觉得很奇怪,“你不是说没有路费回不去吗?干什么不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汇点儿钱过来?”
江子衿迟疑了片刻,低声说:“我没有家人。”
两位老师面面相觑。语文老师笑道:“对不起啊,小江老师。其实吧,待这儿也挺好啊,咱们这儿可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风景秀丽,民风纯朴,空气新鲜,河水清澈。翰府虽然繁荣,但环境一定没咱们这儿好!”
另一个也附和,“就是就是,等哪天有空再给小江老师找个男同志来相亲,就嫁到我们这儿来,做云南的媳妇吧!”
江子衿忙说不用。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地红了脸,推辞说不用。拐过一个街口,她的脚步忽然一滞,带着满脸的惊愕立在原地——那走在前头的一个人影,居然与柯彦夕是如此相像!他穿着合身的西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可怎么会是他呢?他不是早已结婚,此刻应该陪着待产的夫人待在家中吗?他是那样地排斥她,连她送的戒指都不肯接受怎么会是他,
后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车铃声,江子衿猛然回神,因为走在最外头,便欲让着车子往内走,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被这辆直冲过来的电动车刮得跌坐在了地上。
两个老师跑过来扶她。江子衿觉得肚子一阵抽痛,两手按上去微微一压,就疼得撕心裂肺。老师们见她脸色煞白,额头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连忙拦了辆车送她去了医院。
临上车前,江子衿又挡着两人的胳膊,想要往那个方向再看一眼,然而人来人往之中,那个太过熟悉的背影却消失不见了。是太想他才看错了人吧,她如此地想着,车门已经被关上了。
上了车,江子衿只觉得腹痛难忍,所有的意识都一并消退,只留下掌管疼痛的神经,不断放大着这股痛苦。而一股热流自腿间向下流时,她忽然想起不久前遇见方采的那一幕,方采也是一样地跌坐在地上,也是一样的流血……难道,她也怀孕了?
古希腊有一则神话故事,说的是爱神维纳斯与阿都奈斯之间的爱情追逐。阿都奈斯是一个能够令世间所有人都为之倾倒的美男子,但他向来只热爱自己。他喜欢驰骋于山林之中打猎。
有一日,维纳斯遇见了阿都奈斯,并为他的美貌所拜倒,一见钟情之后,欲要表白。只可惜,阿都奈斯不愿意接近异性,逃离之时,被无计可施的维纳斯以法力控制。维纳斯开始向他倾诉恋爱的美妙与情欲的快感,希望这个美男子也能如自己倾心于他一般倾心于己,然而阿都奈斯无动于衷,始终急于摆脱束缚。
维纳斯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却始终无法打动阿都奈斯。
后来,阿都奈斯在打猎时遭遇不测。维纳斯匆匆赶到,抱着他渐渐冷却的尸体痛哭流涕。于是,她诅咒世间上所有的爱情,永远夹杂着猜疑、恐惧与悲伤。
江子衿坐直身子,冲给她讲这故事的赵允夫笑了起来,“这个阿都奈斯是不是个自恋狂?维纳斯那样美的女神,他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赵允夫笑道:“算是吧。”
江子衿继续说:“单恋的下场永远都是这么悲惨吧,连爱神都逃不过。”她看了一眼赵允夫,“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柯彦夕就是阿都奈斯吗?我可不是维纳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听她这样说,赵允夫沉下脸来。他冷冷道:“我不想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是的,江子衿和赵允夫又一次相遇了。似乎冥冥之中总有着这样的一重力量,让他们无法在一起,却又始终兜兜转转地走不出对方的小圈子。像是那一年的逃课,江子衿在前头跑,赵允夫在后面追,赶不上触不到,却一直在眼前。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江子衿已经休克了,醒来时,见到赵允夫坐在自己身边。他两眼通红,胡子拉碴。为了等她醒来,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合眼了。他在这家医院当医生。
赵允夫告诉她,她流产了。她的孩子尚未成形,便已经离开了她。
江子衿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孩子没了也好,生下来算是什么?私生子吗?她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被冠上这样的头衔。
赵允夫总在闲暇时过来找她聊天,并不着意开导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却不问她为何一人流落至此。他也从没提起过柯彦夕。
江子衿出院的那一天,赵允夫过来帮她整理东西。她说自己的裙子大了一圈。他突然坐上了床沿,板着一张脸,冷冷地望着她。
江子衿觉得奇怪,坐到他的身边,问:“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跟看仇人似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挪威上学吗?”他突然问她。江子衿摇了摇头。赵允夫说:“因为柯彦夕。”
“柯彦夕?”她睁大了眼睛,“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总不会忘了你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吧?你回去后的第二天,他便找到了我家,我到今天都记得那一天的场景。那天下着雨,司机帮他撑着伞。他走进我家,向我妈妈问好。
“他一直在里间和我妈说话。过了半个小时,他才从里间出来。当时我就坐在客厅里。他看见我,走了过来,冷笑着对我说:离她远一点。他在笑,我甚至能看见他眼角的鱼尾纹,但他的语气分明是警告。冷冰冰地警告,像是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对那个敌人毫不客气地宣战。我妈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你猜说的是什么?”
江子衿摇摇头。
“她说他是你的监护人,他说自己很爱你。他给我爸爸安排了新的工作,又给了我们一笔钱,还送我出国。我去了挪威,上了医科大学。我想,他是把我当成潜在的竞争对手,想要让我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吧。当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时,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我虽然一直拿他的钱读书,心里却不甘心。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居然拿资助我的事做把柄。他不许我见你也就算了,居然还那么严厉地责备你。所以我选择回来。师兄介绍我来这儿工作,我便来了,没想到却在这儿遇到了你。我正在努力攒钱,想把欠他的钱都还给他。”他忽然一顿,继而有些羞赧地看她,“我一直想和你说句对不起,那一晚,我……”
江子衿摆摆手,“我都忘了。”
赵允夫猛地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我以为他会好好儿地对你、好好儿地照顾你,没想到他居然始乱终弃。你看看你,都瘦得皮包骨了,可他却在翰府逍遥自在。子衿,他比你大那么多,他配不上你。”
江子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要是真的爱你,为什么会一再让你伤心?你都走这么久了,他也没来找你。”他搂住江子衿的腰,一字一顿地说:“子衿,和我在一起吧,我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对你。你可以试着爱我。因为——因为——我爱你,爱了很多年。”
她红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江子衿就这样靠着赵允夫,伤心地哭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要春节了。江子衿第一次尝试和柯彦夕之外的第二个男人过新年。尤记得一年之前,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冰天雪地里走了好几条街,只是为了抱回一颗白菜和几斤猪肉。
今年仍旧要吃白菜猪肉馅的馄饨,只是桌子的对面,却不再是那个男人了。赵允夫爱吃馄饨,吃得也是极快,江子衿将自己的大半碗匀给他,每拨一只,他便吞一只,让他慢点儿吃啊,又没人抢。他一擦额头的汗,憨憨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