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夫一扭头,看见柯彦夕站在不远处,心里突然就失落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他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连着上了一整周的头条,现在他好多了吧?”
“好多了,恢复得还行,就是不能走快,每过一段时间,最好休息一下。”她冲他笑笑,“不说这个了,他最讨厌别人提到自己的病情了。你近来在忙什么啊?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你,大家都说你去学医了,可没人知道你上了哪所大学。”
赵允夫偷偷地瞥了一眼江子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穷忙。有书念就不错了,你该知道我家的情况。”
江子衿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赵允夫有些陌生。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右肩。她尚未转头去看,对面的赵允夫已经在喊“柯先生”了。
柯彦夕的脸色不太好看。江子衿还以为是他太过劳累的缘故,然而在他倨傲地掠过赵允夫时,她心内恍然清晰,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每每她和男人来往,总是他最紧张的时刻,尤其是在他腿不好后,这样紧张的程度成几何倍数增长。
赵允夫察觉到柯彦夕对自己的排斥,告辞先走。江子衿也不拦着,冲他挥了挥手。
赵允夫走后,柯彦夕才发作。他冷冷地瞪了一眼江子衿,语带讽刺,“在哪儿都能遇见他。”讽刺的味道浓重之极。
江子衿却岔开了话题,挽着他的胳膊往收银台走,“不是要你乖乖地在那儿等吗,怎么过来了?”
他冷冷一哼,“刚刚他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挽着我的胳膊?”
江子衿简直是一头雾水,“你别这么无理取闹好不好。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就是和他多说了两句话吗?”
“那你以后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江子衿一见他那有更黑一重危险的脸色时,连忙地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今天我高兴,别惹我生气,否则不给你做好吃的。真是的,这吃醋的毛病到底哪天能改一改?”
“谁吃醋了!”他大声嚷嚷。
江子衿睁大眼睛瞪他,“够了啊,再这个样子小心我不理你了。”说着就将购物袋递给他,“拿着。”既是惩罚,又是安慰。
江子衿和赵允夫后来又见过一次面,还是赵允夫主动约的她,说是想在走之前见见她。见面地点选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里,这么多年过去后,她的心里还是闷闷的不乐意。
刚刚坐下,她便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现在又要走了?”
赵允夫笑了笑,“再不走,便再也回不去了吧。”见她一脸的疑惑,他这才连忙地解释,“我还得上学呀。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妈妈去世了,现在事情都办好了,又要重新起航了。”
“你妈妈去世了?”江子衿大吃一惊,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赵妈妈的模样。赵妈妈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绝无二样,喜欢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家里的艰难。明明是那样健康的一个人,怎么不过两三年,就这样急急切切地去了呢?人生果然不容人的意志来存活,柯彦夕与死神也是刚刚擦肩而过,此刻想想,失去一条腿又算得了什么,柯彦夕好歹是活下来了啊。如果他不在了,她又会去哪里?她不敢想。
赵允夫点点头,“是啊,去世了,还这么年轻,还没享过我的福就走了。是癌症,病来得很凶,去得也快,所幸走之前没有多大的痛苦。”
“那就好。”江子衿觉得安慰了一些,“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嗯,这话不假。”他喝了口咖啡,片刻后,方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和他——我是说你的监护人,在一起了?”
江子衿倒是回答得爽快:“是啊,终于在一起了。连你都看出来了?”
“嗯,你们一起逛超市,他又拿我当仇人看,再猜不出来就是傻子了。”他抿抿唇,嘴角明显是上扬的,然而神情却是掩不住的黯然。没有想到她回答的这样干脆,他原以为这样的一种身份,至少会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江子衿慢慢说:“我觉得你变了,和以前那个赵允夫不大一样。”
赵允夫有点儿惊讶,“你说说,是哪儿变了?”
她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成熟了。”他变得圆滑了,曾有的棱角已被磨平。她甚至开始怀疑,若是现在再遇上落魄的她,他还会那样洒脱地带她回家吗?
他笑了,“是这样啊,人总要长大的,你不也长大了吗?你更漂亮了,也更大胆了,我从没想过你们两个居然能走到一块儿。”
江子衿慢慢地摩挲着杯沿。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柯彦夕恰好在咖啡厅对面的大楼里开会。会议结束后,助理提议去对面的咖啡馆坐一会儿。走出这条步行街,至少需要二十分钟的脚程,而他的车子停在步行街的后面,司机不在。柯彦夕不得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因而不甚愉快地答应了这个提议。
只是还没走近,临街的窗户后头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他不消仔细辨认,便完全可以看出那是江子衿无疑。连同助理都在旁边小声着提醒,“那不是江小姐吗?”
柯彦夕鼻中冷冷地一哼,锋利的目光就让他闭上了嘴。江子衿对面的那个人,他很是认得,只是令他疑惑的是,明明赵允夫已经离开了翰府,怎么突然间就又一次出现了呢?
果然还是放不下她吗?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想。
刚刚进了咖啡馆,柯彦夕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那个位置。江子衿猛然见到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柯彦夕径直走来,坐到了她的旁边,她这才相信了,很是高兴地靠着他,小声咕哝:“你怎么找到我的?”又朝对面的赵允夫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他要来,你不介意吧?”
“你管他介不介意干什么?”柯彦夕拿冷言冷语呛过去,赵允夫和江子衿的脸同一时间发白,他更加愤懑地说:“据我所知,你今天还有课。”
江子衿在心里哀嚎了几声,求着这男人别在此时发火。她有些担心地说:“彦夕,我请过假了,因为赵允夫要走,我这才来送送他的。”
赵允夫忙说:“是的,我下午就要走,想见见老同学,这才喊来的江子衿。怎么了,柯先生,你连这样的人情也不卖吗?”
柯彦夕嗤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有何人情可卖。我更不知道,你是不是除了江子衿就没别的老同学了?”他靠着椅背,拿食指微微点着台面,虽并无什么斥责,但话依旧让人压抑难熬,“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那个约定,如果你单方面毁约,我可以终止一切。”
赵允夫垂下头去,不敢看他。他的脸色开始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这么轮次地交替了几回之后,整个人的气势都颓靡了下去。
柯彦夕没有为此沾沾自喜,然而也算满意这样的结果,他拉着江子衿起来,往这咖啡馆的外头走。江子衿好奇心大起,不停地询问着:“什么约定?”见他守口如瓶,她的身子随他往外动。于是,江子衿连忙向赵允夫告别,“不好意思,先走了,他有事呢,下回再见吧!”
话音暗在门口,赵允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柯彦夕今天走得分外之快,在前面闷头赶路,一句话也不和旁边的江子衿说。她紧赶慢赶地走得满头大汗,好容易追了过去,拉上他的胳膊软言求他慢一些。
柯彦夕猛然停下脚步,很不客气地甩开了她的手,“怎么,你是看我残废了,所以害怕我走不动了?”
江子衿一怔,印象里,柯彦夕还从未在她的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两个人也从未挑明过那次车祸留下的伤害。然而现在,他就这样严厉地大声说了出来,是因为他实在太过气愤了吗?
柯彦夕又说:“你不吭声就是默认了,好啊,既然你嫌我是个残废,那你就去找那个赵允夫啊!”
江子衿脸色发青,拉着他的胳膊不松,“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啊,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你别赶我我好不好?”
柯彦夕冷冷道:“我没发火,我只是实话实说。与其你天天费心照顾我,不如我成全你们两个。反正看样子,你也不讨厌那个男人。”
江子衿吸了吸鼻子,很委屈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她咬了咬唇,一字一顿地问:“你就这么想要我走吗?我问你,要是我真的走了,真的像你说的,进去找他了。你难道一点点儿都不会伤心吗,一点点儿都不会难过吗?”
柯彦夕气得身子都有些发抖了,然而在她射来的灼灼目光时,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紧惶惑,连同视线也一并移开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我没说让你走。”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别总是曲解我的意思。”
“可你不也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吗?”
两人回到车上时,柯彦夕也有些清醒了。江子衿闭着眼睛,看上去异常的累。他知道他自己是有些责任的,他自己明明也是清楚的,可是一看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健康年轻的,处处都强过他的男人,他便抑制不住的恼火。
他是自卑而且敏感的,有时不得不嘲讽自己一句:江子衿,你果然做到了,做到了让我成为爱情的奴隶,在不安与惶恐中等待着她的来临。
柯彦夕有些丧气地低落下情绪,这一段时间他总是在发火,明明很多的时候都不需要,可他偏偏抑制不住。他带着求和的心情推了推她,扯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打破僵局,“快到家了,别睡了。”
江子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瞥了他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了车,她低声问:“还生气吗?”
不提还好,一提便有许多气恼的因子在他的头脑里四窜。柯彦夕咬着牙关,用铁青的脸色作为回答。她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我不过就是和他见个面,他要走了,想见见我,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你总该事先告诉我一声!”他将压抑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让我无意间撞见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样的场景,你知道有多让人讨厌吗?”
“对不起,我没有和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我和同学见面还没大到可以打扰你繁忙工作的程度吧?”他的眼神深邃,一眼就要将她望穿,她更为颓然,“而且,而且……我知道……”
他冷冷地笑了笑,“而且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你们见面的,所以你就选择瞒着我,对不对?”他突然沉下了脸,用食指指着她的眉心,厉声斥责,“你知道他对你有好感,却还是瞒着我和他见面。你说,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吗?”
柯彦夕转身便走,留下早已失魂落魄的江子衿。而他刚刚踏离一步,她的泪就像是被牵动般,快速地滑落了下来。然而他一路向前,根本没有回头。
这一晚,吵架之后的两个人,都甘心地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家政阿姨将晚饭端进了书房。柯彦夕喝了一口粥便觉得不对,问阿姨这粥是不是江子衿熬的。
“不是的,柯先生。江小姐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下来做晚饭了,吩咐我做好了给你端进来。”
柯彦夕闻言有点儿失落。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手艺,换了另一个人做饭,就吃不下去了。他又问:“她吃过了没有?”
“没有,江小姐说半边身子一抽一抽的疼,尤其是那一颗心哟,和有刀在剐一样,根本不想吃东西。”阿姨皱着眉头有点担心,“不晓得她是生了什么病,说躺着也难受,坐着也难受,虽然已经吃过止痛片了,但还是没有用。”
柯彦夕点点头,“你出去吧。”
柯彦夕没吃晚饭,肚子饿得厉害,本打算喝一杯咖啡,一想到她不许他喝含咖啡因的饮料,就让阿姨倒了一杯牛奶过来。这一晚是相当难熬的,肚子空也就罢了,看不见江子衿之后,连同心也是空的,看不进文件,也无法作画,他就这么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坐到了午夜。
他想着这会子江子衿怎么也该睡了,便去了她的房间,想看她一眼,看完了就回去睡觉。他一开门,就听见她的呻吟声。
江子衿轻声问:“是彦夕吗?”
柯彦夕不好再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床边。她背对着他,一口一口地小声喘气,喉咙里尖细的呻吟更清晰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将手伏在了她的身上,问:“真的生病了?”
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慢慢说:“心口疼。”
她不停地发抖,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是真的不舒服。阿姨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她是因为下午吵架气不过,这才说自己心口疼呢。
柯彦夕弯下腰,一手撑着床榻,唇贴近她的耳朵,温柔地问:“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她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就是心疼,连着半边胸也疼。睡一觉,明天早上就没事了。”
柯彦夕疑惑不已,“好好儿的心口疼什么?不是气得吧?”
她没吱声。半晌,柯彦夕听见她在哽咽。他心里疼了起来,内疚地说:“别哭了,别哭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和你道歉,都是我的错,今天我确实有点儿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