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衿将手中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锁孔,一旋一拧,终于得见这许久未曾踏足的房子。她的第一个家,十二岁时遇见的幸福,在辗转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她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与其说住着这房子,倒不如说是被这房子住在了心里。柯彦夕就在房子里,无论开门关门,无论见与不见,他总是在那里。
公寓一直没卖,又有家政人员定期打扫,尽管多年没住人,却依旧是崭新的模样。每一样家具每一处装潢都不曾改变,只是空气里再也闻不出属于他的气味。
拉开窗帘,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如此温暖。就在这个地方,他坐在椅子上慵懒地望着她弹琴。她笑过哭过,也趴在他的腿上过。沙发上还有几处淡色的痕迹,是她用彩笔一遍遍画他轮廓时,无意中留下的杰作。
房间里,有她铺着粉色床单的小床,对面墙上是他大笔一挥留下的“墨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墙纸上的字迹,淡淡地晕开一圈模糊的轮廓,就像是他日益遥远的回忆。
江子衿买了明天离开的火车票,搁在包的最外层,来的时候也很幼稚地想过,万一被人偷了,就不走了。可她未能如愿。想想也是,这年头,只怕再也没人肯坐一辆破旧的绿皮车,颠簸几日几夜,行至遥远的他乡。
她将行李一一放在门口,待天一亮,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来的时候,她带了一包方便面,厨房的餐具倒也齐全,烧水,煮面,出锅,其实她也能做一个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的好妻子。
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她猛然回头,柯彦夕居然一脸惨白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身子一颤,手腕向旁一扭,碗眼见着就要翻了下去。他几步跨过来,将那碗扶得稳稳的。肌肤相贴时,第一感觉便是透骨的冰冷。
他眼中有看不穿的深沉,密长的睫毛覆着,眼皮微微地有些肿。她忽然感觉他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如此……苍老。
她最怕“老”这个字眼。
时间出奇地缓慢下去。两个人围坐在餐桌边,一个人吃面,一个人看。她学他吃相斯文,从不发出声音,只有筷子搅动汤汁的声音。她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没食量,更没食欲。他以前总爱说她吃猫食,以此形容她的胃小。
让江子衿没想到的是,柯彦夕将那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用她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吃得迅速。她忽然觉得鼻子酸得不行,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又回来,递了一包榨菜过来。
他知道她刚刚哭过,眼眶红红的,几滴泪水打湿了睫毛。他选择忽略,继续吃着这碗面。许是饿了,许是别的什么,他觉得这碗面异常好吃。她去拿了筷子给他夹菜,他也觉得从未吃过这样爽脆可口的小菜。
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说过一句话。
是夜,江子衿给自己铺床,他靠着门框斜过身子看她。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连衣裙,齐耳短发衬得她一张脸更加小了。
他看了许久,她整理了许久,直到他忍不住问:“你回这儿来干什么?”
江子衿一愣,将头抬起来看他,又迅速地移开了,“想再看一看。”做最后的道别。
柯彦夕冷冷地笑,“你这是要去哪儿?”她忽然挺直了腰,一脸迷惘地看向他。
他又说:“你那个老师说的。”
江子衿咬了咬唇,“真多嘴。”
“要去哪儿,做什么,待多久?”他往房里走来,声音提高了几分,“你想任性到什么时候?我说过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你,你给不给?”她忽然噙满眼泪,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柯彦夕却沉默了。
他不回答,她不强求,对峙了太久,她早已厌倦。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个男人淡淡地说:“我要在这儿住一晚,没事的话你就回去吧。”
柯彦夕知道这是她的逐客令,尽管内心煎熬,憋着千万句话要说,但也理不出头绪来,只得吞下这枚苦果,愤然地走了出去。
半夜时分,屋外响起了玻璃杯的碎裂声,随之而来,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夜幕沉沉,这一阵响声格外刺耳。江子衿本也没睡,立刻爬了起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大步流星地往外赶。
她打开了房门,只见夜灯的昏暗光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艰难地自地上爬起。在长长的睡裤遮盖下,他的右小腿处空空荡荡。他扶着旁边的花架,艰难地站立起来。她仿佛能看见汗珠自他的额头渗出,然后滑入他的眼中。
她立刻跑过去扶着柯彦夕,却被他一下子推开。那好听的男中音此刻尖锐地响起,“你别碰我,你去睡!”
她怎么会听,执拗地要去扶他,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她便一次又一次地贴过去。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最脆薄的纸人,任凭岁月无情的大手将她拨过来拨过去,永远没有尽头。
柯彦夕终是再次摔倒,江子衿抽泣着上去拉他。他简直怒不可遏,大声地冲她吼:“你进去,我可以自己站起来!”
她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两手握拳拼命地打在他的前胸,“我不进去,我就是不进去!柯彦夕,你干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不要我?你说到底是你的尊严重要,还是我重要!”
柯彦夕的心立刻软了下去。
江子衿终是将柯彦夕扶进了房间里。他的假肢放在床头,她仅仅是看了一眼,他便局促万分,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到上头。
她又想哭,说:“我去给你倒杯水。”说完匆匆地跑了出去。
几分钟后,她又回到了房间里,眼皮子肿得像是杏仁,递给他水杯时,两只手都在剧烈地颤抖。
柯彦夕接过杯子,却是一口水也喝不下。她刚刚质问的是:他的尊严重要,还是她这个人重要——多么傻的问题,她自己明明是最清楚不过的。以前也是这样,她明明最清楚不过,却隔半小时就来一次电话,甜甜糯糯地问他一句:“你想我了没?”
江子衿起身要走,他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他本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她本可以挣脱回到房间,可真到了抉择的那一刻,却又都不舍得了。
然而男人始终是最易清醒的,在柯彦夕决定松开手时,江子衿已经倾身至他眼前,柔软湿滑的唇紧紧地贴上他的。
本就相爱的两个人,仅存不多的理智被一点一点地蚕食……
第二天一早,江子衿在他的怀中醒了过来。他鼻息均匀,胸膛一起一伏,若是用心去听,可以听到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
这一夜江子衿几乎没睡着,她一再提醒自己要守护到天明,因为相见太不容易,每一次都必须更加珍惜。她将手指搁在他的鼻下,调整呼吸保持一致。一吸一吐时微响的鼻息,是她这一辈子听过的最美乐章。
然而再好的时光总有到头的一刻。她知道自己该走了,趁他还没醒来赶紧逃走,不然她便再也无法狠下心来。
他快到高潮的前几秒,突然死死地按着她的肩不放,沙哑道:“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其实他是想说,不要走,不要走吧。
如果他能放下一切这样告诉她,那她也许便不会走了……幸好他始终没说。刀祎鸣之后,她发誓不再碰有妇之夫,她也认真地答应过钟易,绝不做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这个世上,能真心爱她的不多,能对她直言的更要珍惜。
柯彦夕即将是有妇之夫,有一位温婉漂亮的老婆,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未来会十分幸福。她打心眼里羡慕方采,甚至还羡慕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这样的一晚,已是罪孽。
最后的一次放肆,如果真要怪的话,就怪她吧,怪她勾引了他。一直以来,似乎都是她在勾引他呢。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他酒醉后的那一晚发生的,当她哭哭啼啼地诉说是她勾引了他时,这个不断逃避她的男人又一次地选择起身离开。她懂他的挣扎,亦懂他的无奈,他有地位、有事业,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只有她是一个意外,他们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当江子衿垂下头叹出一口气时,柯彦夕却停下了脚步,随即以一种罕有的速度折回。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已被他抱入了怀中,那一刻,她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
“小蛮,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们之间……”他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从未如此苦恼,“……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想想我们之间的事。好了,不哭了。”
江子衿震惊于他的回归,震惊之后便是安然,一颗心迅速地柔软下来。她细细分辨着他身体上属于她的气味。
既然他需要时间,那很好,她早已习惯了等待。
可一周之后,柯彦夕仍未结束思考。他害怕回家,亦害怕面对江子衿。
那些和江子衿相依为命的日子是不是已经宣告结束了?因他偏离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轨道,只能在崎岖的路上蹒跚前行。
大多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慢悠悠地抽烟。薄淡的烟雾里,她自说自话,或喜或忧,指间雪白烟卷挥来挥去。她从不知道,他就站在窗外不远处静静地朝里看,偷窥一份完全不属于他的绮丽,时不时因为她那样孤单忧伤而屏住呼吸。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等待什么,然而他却无法往前跨出一步。他捏了捏酸胀的太阳穴,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纷乱,但很快将之归结为身体改变后的正常情况,而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他默念起来,他对江子衿只是——只是——他砸着脑袋,只是什么?
下午的例行会议,柯彦夕开得不甚专心。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时不时提醒两声,好让这位堂堂董事长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脸。口袋中手机震动时,柯彦夕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看见“小蛮”两字时,又迅速地挂了。他四下张望,总觉得被人看穿了他的心思。
电话又一次打过来了,再挂,再打,柯彦夕终是迟疑了。印象里,江子衿虽然任性,却从未这样执着地拨打过他的手机。因为体谅他的繁忙,她再大的事情也会优先选择克制。
电话第五次震动时,柯彦夕打断了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示意要出去接个电话。刚刚接通的那一瞬,他被一道洪亮的声音震得耳膜乱颤。
“喂,柯先生是不是?有没有搞错,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柯彦夕的第一反应是再看一看屏幕,确定是“小蛮”二字之后,这才将耳机放在离耳朵一厘米的地方。
“我是,请问你——”
“我是警察!”那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话带着浓重的翰府腔,“这儿有一位姓江的女子出了车祸,你赶紧赶过来!”
柯彦夕一听车祸便是心惊。他握紧手机,一边匆匆地向电梯走,一边紧张地问:“她在哪儿,伤得重不重,有没有送医院?”
“伤得不重,也就是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没流太多血,不过看这样子是快要昏过去了!”那头的男人语气轻飘,透着不耐烦,“送什么医院啊,你来接她回去就行!”
柯彦夕脸色都白了,“在哪儿?”
“翰府游乐园,正门这边,你来了就能看见,好多人围着呢!”那人说完,便挂了电话。
柯彦夕快步钻入电梯,迅速直通一楼。他松了领带,靠在金属墙面上喘气,看似伤得不重,血也不多,却爬不起来快要昏倒了,这岂不是情况危急不容乐观!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就飞到江子衿的身边。
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得以一路畅通无阻。柯彦夕驱车赶到游乐园正门,下了车,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让他火急火燎的冤家江子衿!
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身后的人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柯先生在找什么?”
“别烦我,离我远点儿!”话刚脱口,他便觉得不对,刚刚那女声实在有点儿耳熟。他猛然转身去看,只见江子衿吐着舌头扮鬼脸。柯彦夕心口压上的一块大石陡然松动掉落,整个人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立刻张开双臂,将江子衿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蛮,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江子衿在他怀里咯咯直笑,抠着他胸前的第一颗纽扣,兴奋地说:“彦夕,你这么快就来啦!”
柯彦夕这才回神,意识到这是任性妄为的江子衿为自己精心设了一个局,就等着他乖乖上钩!担忧转为怒意,他松开了江子衿,转身要走,却被她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彦夕别走,求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
柯彦夕拿出工作时的严厉,横眉冷对,“小蛮,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我刚刚还在开会,有几笔重要的项目要谈,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忽悠过来,知不知道会耽误多少事!”
柯彦夕图自己痛快,将江子衿数落了一顿。江子衿一声不吭,头越垂越低,下巴快要擦上衣领。
他缓了一缓脸色,叹了口气,放慢语速道:“算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江子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将捏在手里的两张票在他的面前甩了甩,扬着语调兴奋地说:“彦夕,我买了两张票,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咱们还是进去溜达一圈,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