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爽朗地笑,钟易却觉得更难受了。他大声嚷嚷道:“我靠,你不说出来会死啊?小姐,你也知道我是男人嘛,给我个台阶下行不行!”
江子衿眉角抽了一抽,“居然说脏话,毁了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全毁了!”
钟易这才笑了出来,“赶紧给我滚上去!”
江子衿立刻听命,提着袋子就要跑,却被钟易抓住了手腕。钟易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回来。
“你真滚啊,傻里傻气的!”他龇牙咧嘴地吓唬她,“你好歹告诉我一声,这一年要上哪儿去混吧?”
江子衿也不知道,“本来打算去挪威的,可你也清楚,我没那么多钱。我想,我会先去姑姑那儿住一段时间吧。你放心,等我攒够钱,一定立刻回来。”
钟易叹口气,明明到了要分手的时候,却又怎么都不肯松手。她有黑眼圈,一定是彻夜未眠。明明二十来岁的人了,却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他心头一颤,害怕下一秒她就会消失,立刻将她抱住了。
江子衿没有挣扎,随他抱着自己。她只看到眼前有碧绿的香樟,光线自茂密的枝桠间射下,像是两年之前柯彦夕来接她的那一天一样,叶子飘在他的发际,星眸璀璨于这份绿意里。
“子衿。”钟易将头搁在她的肩上,短发扎着他的皮肤。
江子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怎么?”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保护自己,记得永远不要拿别的男人伤害另一个男人,也不要委屈自己来迎合不值得你爱的人,不要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不要轻易尝试新鲜刺激的东西。但你要永远地相信爱情,相信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他放开她,双手捧着这张年轻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最后请记得,子衿,我爱你。”
他湿热的嘴唇紧紧地贴上了她的,江子衿恍惚起来。眼前明明是钟易,耳边却一遍遍地响起柯彦夕的声音。
“小蛮,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闭起眼睛,世界归于无边的黑暗,舍得睁开的那一刻,她会发现一切都将回到原点。她捧着鸡蛋,走得小心翼翼,弟弟过来粗鲁地抢走一个,姑姑则站在另一头喋喋不休。没有柯彦夕,没有翰府,没有所经历过的一切,也没有子衿。
柯彦夕的车子缓缓驶来,他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幕。剪了短发的江子衿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搂着,……吻得缠绵悱恻。
他几乎是立刻就将视线收了回来,同时高声吩咐司机将车开回去,直到将两人甩在身后时,他的两只手仍在抖。不知车子行了多久,一路开过了多少街口,他始终慌乱到无所适从。
她嘴唇的滋味很甜很香,因为他尝过,所以知道珍贵。她是那么害羞,他用尽技巧让她放松。尽管他是个成年男人,却轻狂急切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
这样的一个吻,留给他极为美好的回忆,让他上瘾,让他迷失。
他重重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她已经决定要放开他了,她已经告诉自己要彻底忘掉他了,她说的话他一句都忘不了。那么看到她和其他男人接吻,他又为什么要痛苦呢?
这一切不都是他所希望的吗?这一切不都是他想见到的吗?他当初那样逼她离开,不就是想让她重新开始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吗?怎么他会痛苦,会无助,会愤怒,会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强硬而霸道地带走她!
柯彦夕在两天之后收到了江子衿寄来的快件,她将那份文件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尽管这并不能改变她画廊女主人的身份。
他头一次感到自己是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去找她,却在听到电话那头转来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时,又一次感受到期望变成失望所带来的巨大落差。
他赶去学校找她,可在宿舍楼下等了一天,也没能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这时,他想到了那个男人,那个一直陪在江子衿身边的老师。
要找钟易并不困难,他一个电话便能解决。院长带他找到了钟易。
两个男人之间不消太多寒暄,柯彦夕开门见山,问他知不知道江子衿在哪儿。钟易不喜欢这个男人,更加不喜欢他说话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仿佛只要江子衿这个名字自他口中吐出,她身上便打上烙印,成为他的私有财产一样。
“她走了,你不知道?”钟易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很高兴见到倨傲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
柯彦夕脑中嗡的一声,半晌没反应过来。
“别来问我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她也不肯告诉我,我就是知道,也不想告诉你。”钟易礼貌而疏离地笑着,语气却极为尖锐,“柯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钱,可说句良心话,你一点儿也配不上她。”
柯彦夕怔怔地看着他,一张脸早已刷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他不再有力气多说了。
他转身离开,钟易在后头又补了一句:“柯先生,别忘了你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她还怀着孕,要给你生孩子。如果你真是为了子衿好,以后再也不要来找她。没有你,她会过得更好。”
柯彦夕步子一停,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最后一句话多么的熟悉,“没有你,她会过得更好。”他简直一分一秒都不敢忘记。
柯彦夕喝得酩酊大醉方才回家,司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几乎不省人事的他架回了房间。他明明腿脚就不好,可又偏偏害怕承认自己身体上的残缺,上楼梯的时候不让人扶,但他哪里能控制好假肢,好几次,差点儿连累司机一同滚下去。
人越是想掩盖什么,便越是在乎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江子衿曾住过的房间,蜷缩在柔软的床榻上。这里曾经有过她身上淡淡的气味,有过她翻身时留下的褶皱,有过她刚刚洗过澡时,头发滴落下的水珠。
他们的第一次便是在这里。
两年之前,他在冷静了半学年之后,急不可耐地去找江子衿。他的母亲奄奄一息,临终前居然提出要见见江子衿,他几乎是立刻冲到了她的学校。
老校区的香樟依然茂盛,她捏着一片叶子放在鼻下细细地闻,却在听到他的话后,傻傻地愣在原地。香樟叶飘荡而下,她抚摸着他的手肘,柔声安慰他,“彦夕别怕,有我在你身边!”
——唯有她一直在他的身边。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自神坛落下,唯有这个女孩痴痴地望向他。所有人都依赖他,谨慎小心地保住自己的饭碗,唯有这个女孩天真烂漫地直呼其名。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从容,习惯了他的强势,只有这个女孩,真切地告诉他一句,彦夕别怕。
他害怕过什么,又为什么害怕,没人会知道。只有她,只有她。他的心微微一颤。像是沙漠里跋涉许久的旅人忽见绿洲,手中捧着清澈的泉水,既不敢相信又急于吞下,欣喜又怜惜。
柯彦夕带江子衿去了医院,母亲正精神极好地等着他们。然而很快有医生过来对他耳语,说这是回光返照,老人家很快就要去了。
江子衿几乎是立刻大哭起来。柯彦夕抱着她的头,嘱咐她不许哭,她仍旧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人哭得极是伤心。连他的母亲都笑,用沙哑的声音慢慢说:“这个小怪胎。”
江子衿忽然睁大眼睛望向她。她在病床边坐了下来,紧接着说了让柯彦夕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话。
她抽泣着说:“你能别走吗?彦夕他很爱你,我舍不得他伤心。”
这一辈子他从不敢显露的心事,江子衿居然一清二楚。
他的母亲流下了两滴泪,哆嗦着手想握住什么。江子衿拉过柯彦夕的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她更加感动,艰难地说:“怪胎,好好照顾彦夕。”
江子衿使劲点点头,“我会永远和彦夕在一起的。”
她这才欣慰地笑了笑。听到柯彦夕晚到的一句“妈妈”后,她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葬礼那一天,江子衿穿着黑裙子,戴着黑手套,静静地站在柯彦夕的身后。第一次她如此打扮是为了参加他父亲的葬礼,这一次,轮到了他的母亲。似乎他生命里的每一次蜕变都有她的参与。看着他承受痛苦,她不止一次地生出要代他承受的执念。
七月初七是江子衿的生日,她二十周岁了。这一晚,柯彦夕喝了很多酒,与大多数醉酒人不同的是,他从不多话,异常沉默。他看着烛光中她的脸,时而笑时而忧。
江子衿扶柯彦夕上床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柯彦夕却不知为何又走了出来,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她的房间。门开时,窗外晚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沐浴后的清新气味,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得紧紧的。
窗帘被风高高地吹起,房间里的人诧异地望向门外。刚刚洗过澡的江子衿就这样映入了柯彦夕的眼帘,因热气泛着粉色的白皙皮肤,海藻般乌亮湿润的头发……他的脑袋彻底短路,一时间,如同误闯神奇国度的爱丽丝,美丽的景色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思考。
江子衿早已无处可躲,在突然闯入的男人面前,她唯有拿起不大的浴巾遮住自己身上敏感的部位。她并没有尖叫,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默认她与他是附属与主人的关系。然而当他来抱她时,她还是胆战心惊起来。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且迅速,她不曾感到自己是如此需要他……。
他进来的那一刻,江子衿……咬破了下唇来克制自己不要喊出声音。她是多么害怕他会清醒过来,多么害怕他会半途而去。她是如此地依恋他,如此依恋他深埋她身中的满涨。因而她按着他的肩头……。
是的,这便是爱情,爱一个人,不在于能同他共度多久的欢愉,而要看能为他忍受多大的痛苦。这便是她的爱情,她爱的人,她永远忘不了的痛。
第二天醒来,柯彦夕惊呆了:满床的凌乱,她赤裸的身躯,以及床单上暗红的一块印记——他拼命地敲打着自己的头,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第一次,用一种毫不男人的方式!
门响之后,江子衿将脸转向柔软的枕头,不是没料到他的反应,只是在到来的这一刻,她方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痛苦。那个地方,还留着来自他体内的湿滑,可他在醒来之后迅速逃离了。
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改变,她本不想承认,因为有他沉稳的鼻息响在耳边。如今,一室静谧里,她却是不得不承认了。
他,又一次要抛下自己了……
柯彦夕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见到江子衿从楼上下来时,也没有如以往那样掐了。四周氤氲起烟雾,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即使他完全不需要烟草来让自己镇定。
江子衿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垂着脑袋,倒更像是她犯了错误。
柯彦夕不知该说些什么,守宝之人,岂可监守自盗。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能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情。然而事已至此,道歉早已于事无补,他所能做的只有躲避而已。他早已躲避了太多次,还差这一次?
可江子衿先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是我勾引你的。”她几乎是立刻落了泪,一时间哭得无法自已,“只要你不送我去挪威,我什么都听你的。”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她这样说,也只能让柯彦夕更加痛苦而已。一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还要一个女孩子出来打圆场,他更加看不起自己。
“子衿……”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彦夕,求求你别送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