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衿厌恶她的任性,立刻替柯彦夕解围,“彦夕总是这样走路的,我就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曼妮姐姐一定是饿得耳朵都不灵了,她在用胃感知。”
柯彦夕笑了起来,甄曼妮更是气恼,然而又不好发作。见柯彦夕欲要扶起江子衿,甄曼妮霍地起身接过那条膀子,“让小的来,少爷您在前面带路便好。”
柯彦夕拿这两人没办法,“你们怎么了,都从哪儿学的这些俏皮话?我可真是说不过你们。”
甄曼妮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字一顿道:“朋友间以相似为前提,夫妻间才以互补为基础,这是我和子衿的共同点,我们注定要做好朋友了。Max,你身边的一切都让我喜欢,这所房子、这个孩子,还有许多许多,我真想早点儿住过来。”
甄曼妮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派人,从来藏不住心底的真实想法,大胆表达自己的爱憎。可柯彦夕毕竟要顾虑一下江子衿的心情,在她的面前打情骂俏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只好干笑着不回答。
江子衿仍旧觉得别扭,而甄曼妮显然还没发表完她的感想,接着说:“Max,我在向你求婚,你难道听不出?唔,子衿,你这个‘养父’太不解风情了。”
又是养父,懒得理她,江子衿只关心柯彦夕的反应。他深深地看着甄曼妮,有纵容,有宠溺,有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忽觉气短。
甄曼妮又占了上风,她比江子衿大十岁,比她看过更多的人、经历过更多的事。要对付她这样的一个女孩,或许只需要平心静气地斗一斗,就能轻易打败。但是如果这口气堵着上不去下不来,对甄曼妮而言,真不是闹着玩的。在江子衿黯然低头的那一瞬,甄曼妮发现柯彦夕淡淡地看了江子衿一眼,她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她心中反复在想,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对无聊至极的人而言,等待永远是这世上最为有趣的一件事。因为还有人可以守候,还有希望可以期待。旁人的侧目不能将之打退,揶揄响起在耳边时还能骄傲地扬一扬头,“嘿,我在等人。”这便是有正经事可干。
那一日的老宅并无不同,家政阿姨过来洗洗涮涮时,江子衿将头靠上了红木栏杆,烟雾飘过她涂着红色指甲的脚趾,扯开千万缕的丝线。
她想到曾经的一点儿碎片,那必定是一个大夏天,头上是一轮烈日似火,身前是一汪碧水盈盈,她坐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将脚伸入水中荡来荡去,也是和现在一般的闲适心情。但结果总是狼狈的,她时常被弟弟推入水中,恶作剧后旱鸭子也百炼成钢,最终居然会凫水了。
不想这一日的结果也是如此狼狈,她想得太过入迷,失去了所有的防备。当柯彦夕的身影靠近时,她已经来不及将手指中夹着的雪白烟卷扔下去了。
柯彦夕的心情不是很好,铁青着脸,眉头紧紧地蹙起,看到她的样子时愣了片刻。待她先反应过来要毁灭证据时,他已经箭步冲上,高大的身影完全压在了她的上方。
“起来,”他语气冷冷的,“你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
江子衿只好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柯彦夕带她去了自己的房间,烟蒂被死死地按在了烟灰缸中,而他要做的还不仅仅如此。他拿起指甲剪给她修手指甲,微微歪过头,一点点仔仔细细地修,知道她最怕疼,每每动作大一点儿,她都会颇为夸张地喊叫。
江子衿留恋他指尖的温度缱绻,如同欣赏一般地将他从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头发是乌黑的,眼睛是细长的,鼻梁高挑,下颌尖尖,多么美的一尊希腊式雕塑。她想象着能有一天站在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上他的臂膀,任他将呼吸喷至耳后,亲密无间地接受所有祝福。尽管此刻的他,完完全全不是她的,但她仍有幻想,从不死心。
“待会儿把指甲油给洗掉。”他居高临下地吩咐,眼神多么的凌厉。
她的思绪被拉回,有些委屈地说:“不可以留下吗?”
“你说呢?”他冷冷地发话,果然她往后一退,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甲这么长,你是有多久没练琴了?”
江子衿更加委屈,“你是有多久没理过我了?”不仅仅是指他多久没和她好好儿说过话。
柯彦夕一顿,指甲剪偏了半边,可他使力太重了,已然按了下去。意料之中的,江子衿痛苦地喊了一声。他连忙牵起这只手,摆在嘴前细细地吹,有些多此一举地问:“小蛮,疼吗?”
怎么不疼,你难道没有看见那殷殷血迹吗?江子衿吸了吸鼻子,看样子很快就要淌下眼泪,柯彦夕何尝不知此刻已经不能再哄了,但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又将刚刚的话问了一遍。
江子衿嘟着嘴,和一个被欺负的儿童别无两样。她用另一只手擦血,半截肉还嵌在指甲里,她大概是想狠心清除了,却没料到柯彦夕轻轻地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啪的一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江子衿扁扁嘴,欲哭无泪。
柯彦夕又好心办了坏事,于是拍了拍自己额头,“我这是糊涂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中,并未阖死的门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甄曼妮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江子衿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又是她。”
被近在咫尺的柯彦夕听见,一双清澈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雪白的脸。
甄曼妮的到来打乱了柯彦夕的教育,在修完所有的指甲之后,他会不厌其烦地给她洗去指甲油,继而坐在一旁严肃甚至严厉地宣布禁烟令的实施。江子衿用膝盖都能想到这一流程,但此刻这样美好的一段惩罚却将被打断了。
多么可恶。
江子衿坐在别墅后的花园里喝茶吃糕点,柯彦夕和甄曼妮在不到五十米的秋千架下说话,甄曼妮刻意地将情绪摆至最佳,可惜于事无补,从柯彦夕的扑克脸上可以显示出他们吵架的事实。
江子衿坐等看好戏。她的手指头上夸张地包着一大圈纱布,不用问,这绝对是生活白痴柯彦夕的杰作,多么好笑。他紧张地包扎伤口时,甄曼妮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晴转多云转中到大雨的表情,足足能让江子衿受用一整天。
“我想问问你,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举办婚礼?”甄曼妮迅速地扫一眼江子衿,而江子衿对她那样从容的傲慢嗤之以鼻。
柯彦夕又是蹙眉,“我以为我之前已经将这个问题说得够清楚了。我希望你不要再破坏我度假期的心情。”
“天,你居然这样和我说话,听听你有多粗鲁!”甄曼妮迅速变脸,也顾不上远处的那个女孩了,“Max,你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
柯彦夕深呼吸几次,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他一句“对不起”先扔了过去,片刻后才道:“曼妮,你该知道我们结婚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对,是这样,你要我保证一直带着那个孤女,可我做不到。Max,我们还年轻,很应该去过二人世界,享受享受我们俩的爱情。否则,再过几年,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就不仅仅属于我们两个人了。”
“自己的孩子?”他恍惚。
“对,自己的孩子。他一定很漂亮很可爱,会是和你最亲近的人,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他会跟在你的身后不停地追着喊你爸爸。”甄曼妮在为他勾勒一个悬在半空的美景,要他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单调的活法,继而拽住美景的另一边,强硬填塞着她自己的思想,“子衿她已经成年了,你将她带在身边,大家会如何去想?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看她涂指甲油、穿性感的裙子,我甚至还听说她在学校里谈了至少一打男朋友!”
柯彦夕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深感意外,孩子、父亲、长大的江子衿。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好准备来接受一段婚姻、换上一个女主人的豪宅,他所面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Max,你要记住你只是她的养父!”甄曼妮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如同一夜之间长大,而她深知这将会给对面的男人多大压力。可她再也顾及不了了,她的爱情、她的婚姻,不能葬送在一个小女孩手上!
柯彦夕却立刻怔怔地说:“我不是她的养父。”
一大一小,两个疯子!甄曼妮简直要笑,却只是从喉间突兀地发出两声干嚎,她即刻闭上了一张嘴,因被柯彦夕铁青的面色吓住。她只好先做退让,以怀柔政策来曲线救国,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怀里,喃喃道:“想想我的话吧,Max,我也很爱她,可我们不能一辈子都拴住她。她该有自己的一片天,也许她早已不再安于现在的生活了。”
柯彦夕无言。
甄曼妮走来时,江子衿刚刚吃下了最后一口蛋糕。她轻声地喊住甄曼妮,声音甜糯地喊她姐姐,“过来吃下午茶吗?”
“哦,好的,正有此意。”甄曼妮佯装笑脸,手指轻轻地擦过江子衿的脸,“果然年轻就是好,皮肤嫩得都可以掐出水来。”
江子衿已经不再将心放在她身上了,柯彦夕也在这小台子边坐了下来。她将一盘精致的提拉米苏端去他的面前,可他只是点了点头,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甄曼妮刻意提高了声音,“十八岁那年,我妈妈还喊我baby呢。中国的法定婚龄是多少,二十周岁吗?子衿,你现在可还不能嫁人哟!”
江子衿厌恶地撇嘴,“谁想嫁人了?”
“不是吗?我可听说你身后跟着一堆追求者呢!你们这个年纪最危险,男孩子说点儿好听的话就信了,以为自己懂得爱情,可以享受爱情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爱情可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至少要两情相悦,至少要年龄相配。”
她的每一个字眼儿都别有深意,可她忘了她不是中国人,她说不出漂亮的讥讽,只能浅白刻板地去表达。果然江子衿的一句话便足以将她压制,江子衿淡淡地笑道:“这是你的真实体会吗?从你和彦夕曾经的分手上吸取来的经验?”
甄曼妮居然红了脸,她该何言以对?幸好还有柯彦夕作为道具,她靠上他的肩头,状似亲昵地笑,“可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因为曾经彼此错过,所以成熟之后,我们才会更加珍惜彼此。子衿,你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她在提醒江子衿,试图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柯彦夕终于开口,面带不耐烦,“对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还请告一段落。小蛮,你先回去练琴,我想和曼妮单独待一会儿。”
江子衿咬牙,气得肺都胀痛了,然而她能如何呢?只好先咽下一口气,来日再争高低。她匆匆地站起来,可没走几步就又折返回来,一字一顿地告诉甄曼妮,“英式礼仪中,翘起小指来握杯是不礼貌的。”
甄曼妮低头一看,自己果然翘着小指。一个中国人教一个英国人英式礼仪,这简直是太不将她放进眼里了。江子衿已然走远,甄曼妮冲柯彦夕笑笑,“我是真喜欢她的,可你也看到了,她对我态度不佳。你知道原因吗?”
柯彦夕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早知道就该认真地告诉她,他是有多厌恶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
开学那天清晨,柯彦夕亲自送江子衿上学。一路上并未有人说话,直到车子拐入学府路,转眼间就要到达校门口时,他这才有话要说。
“只剩下这一年的时间了,我希望你能努力一把,而不是被其他事分心。”他侧过身子看向这个女孩,“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叛逆,可能这段时间我确实疏忽了你,但你已经成年,应该学会做好自己。”
做好自己?什么样的自己?他口中所谓的“自己”,不过是他预先设定下的程序。他为她添置衣物、为她选择课程、为她决定喜恶,彻底让她成为他流水线上的真人产品。当年不曾如何关注她自身的需求,在她已然习惯一切由他主宰之后,他又突然要她“做好自己”了!
而更深一层的是,她知道,他并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你要和她结婚了,是吗?”她开始绝望。
“没错,可能很快,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他说得一本正经,清明的眼中无波无澜。
“通知我什么?让我搬出那个家,空出地方让你们新婚燕尔吗?”
“我会给你买新的房子,你可以住在我们附近,不出五分钟的车程。你还是可以过来吃饭,若是嫌累,我直接为你找全职保姆也行。”仍是毫无感情的口吻。
江子衿却早呆愣在了一旁,耳边猎猎风过,呼啸中击打着她的耳膜,幻化作猛兽,钻入混沌的脑中搅得翻天覆地。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怔怔地看着柯彦夕,从未感觉他离自己是如此之远。
“彦夕,你胖了。”她突然如此说。
“什么?”他一脸不解。
“因为食言而肥。”他忘了他的承诺,或许他以为这也是他兑现承诺的一种方式。可她并不想和他争辩,是的,她没有勇气,也没有立场。他分明是在用自己的态度告诉她,她只是一个被他捡回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