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并不平等。尽管此刻的她,还丝毫不会了解,导致他们之间失衡的那个砝码到底是什么。
柯彦夕一时沉默。
车子已到校门之外。
江子衿开了车门,柯彦夕将她的书包递了出去,听到她沙哑地说:“彦夕,再见。”
这一别,真的就是永远——他眼睁睁地望着她消失在眼前。
江子衿刚刚拐进学校便忍不住流下泪水,恰好身旁闪过一个人,紧接着赵允夫的声音响在耳边——
“江子衿,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他一惊一乍的语气让四周的人群脚步一顿,他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江子衿拉到了藤萝底下。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赵允夫急忙找纸巾,可是没有,只好伸出手臂,为难地说:“不然你擦我衣服上吧!”
江子衿狠狠地掐着手背,白白的一块肉被掐得通红。赵允夫哎哟一声,扯过她的手,又道:“你心里不痛快就掐我,我不怕疼!”
江子衿抬起眼帘望他一眼,下了狠心,使劲掐了下去,疼得赵允夫五官都挤上了脸中央。可他偏偏就是不吭声,任凭她掐着打着,待她发泄得差不多时,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拉过自己的手臂,将眼泪鼻涕一同揩在上面。
疼是真疼,但看到她情绪渐渐缓和,他心里又觉得好受起来。一股暖流升腾开来,灌满每一条曲折的血管,最终涌到脸上,他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身边来校的学生越来越少,眼看着早读课就要开始,赵允夫小声提醒着尚在抽泣的江子衿,“咱们回教室吧。”
“要回你回,我、我不回。”江子衿脾气犟,哭声中断断续续地表达着拒绝。任凭赵允夫如何软磨硬泡,她仍旧不为所动。最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要出去,你要是喜欢我就少啰唆,和我一同逃课!”
赵允夫的脸腾地烧红至耳朵,他比抽泣的江子衿还来得结巴,“你怎……怎么知道我、我、我喜欢你?”
江子衿白了他一眼,“你不喜欢我?那我一个人出去。”
“哎,”赵允夫连忙拉住起身的江子衿,特别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我是喜欢你的。”可这和跟她出去又有什么联系?
江子衿说:“喜欢我就和我走,其他废话你一律给我省了。”
赵允夫生怕江子衿再哭,急忙拿起她的书包,无奈中一挥手,咬咬牙豁了出去,“成,那我和你走!”
江子衿带着赵允夫在整个翰府游荡,他们逛游乐园、吃大餐,买一堆用不上的奢侈品,但更多的还是在街头奔跑。赵允夫头一次发现这是一个在身体内存着小巨人的女孩,她跑得如此之快,清风拂过她乌黑的头发,留下一幅鲜艳的画面。
他跟在其后,时常追不上她的脚步,但从不灰心,更不知气馁。他们在自己的青春里拼命奔跑,拼命追求着不远处的那一方期待,明明触手可及,却偏偏擦肩而过。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在之后的几年中,一直与这个女孩保持着如此的一段距离。他是如此渴望拥她入怀,却一次次被她落在身后。也是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其实不是他跑得不够快、耐力不够好,而是因为她也在追逐一份不可得的感情——这世间,总有一群不知疲乏的人在祈求那样一种高高在上的爱情。
江子衿的脚步渐渐地停了下来。赵允夫一举赶上,握起她的手,哈哈大笑,“我终于赶上你了!”却在她警惕的一眼之后,被甩开了相握的手。
她光滑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颊绯红,薄唇轻启,诱人如一颗沾满露水的樱桃。她将手插进了口袋,很用力地擦了又擦。赵允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别动手动脚的。”她冷冷地说,转头看到对面的一栋楼上写着三个黑体大字:调查所。她喊上赵允夫,头一摆,“走,咱们去那儿喝咖啡。”
旷课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先是被班主任政治教育了一小时,继而是罚写三千字的保证书。赵允夫认了错,乖乖地趴在一边的办公桌上写保证书。江子衿却丝毫没有悔过之意,挺直了腰板,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班主任头疼不已,拿杯子直敲桌面,“小小年纪就早恋旷课,你还来上什么学,赶紧回去抱孩子。”
江子衿居然转身就走,班主任气得发疯,过去揪住她的校服便往身前拉,声音大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跑?”
“你让我赶紧回去的。”江子衿泰然。
“你……”班主任那张油光光的脸上全是怒意,“要不是考虑到你的监护人事多繁忙,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过来!”
搬出她的监护人来教训她,他可真是打错了算盘。她这样叛逆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吸引柯彦夕的注意,他打电话最好,就怕他不打呢!
江子衿冷笑,“你打吧。”她递过去自己的手机,按开了锁屏,那壁纸还是柯彦夕的照片。
班主任气得一张脸煞白,一下子拍开她的手,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完好无损。照他此刻那坏脾气,上去踏几脚才甘心。这犟姑娘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赵允夫听到声音后连忙过来,以为江子衿又要哭鼻子,谁知道是班主任被气坏了。他拉一拉江子衿的衣角,刚要说话,只听班主任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赵允夫你还不去写保证书?明天让你父母来一趟,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们。”
“老师……”赵允夫真是冤枉,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深深地望一眼江子衿,继而负气地走到一边,在纸上重重写字。
江子衿却已经厌倦,提起自己的书包和买回的一大堆东西,慢悠悠地往办公室外走。班主任气得直跳脚,急忙追过来,“你敢走!”他伸出食指指向她的眉心。
“既然你不尊重我,那我为什么要尊重你呢?”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没到下课时间,司机还未赶来。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家中。柯彦夕就站在门外等她,真是默契十足。只是他的脸色太坏,一定是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
“我不懂你到底想干些什么。”柯彦夕略微提高了声音,跟在江子衿的身后,“你要漂亮、脾气大,我都可以容忍。可是你现在抽烟、旷课、谈恋爱!你知道你今天花了多少钱吗?一百万!一百万是什么概念?普通家庭一年都挣不到十分之一,可你只花了一天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用光了。也许这些都不算什么,可现在你的班主任亲自打电话到我这里,痛斥你态度恶劣、顽固不化、目无尊长,你还要怎么和我耍滑头?”
江子衿停下了步子。她什么时候耍过滑头,她有刻意隐瞒过什么吗?
柯彦夕仍旧喋喋不休,“再过几天就是月考,我倒要看看你考几分。你也不看看离高考还有几天,原本成绩就不好,现在又这样自甘堕落。你要怎么和全省五十万考生竞争?要想混日子的话大可不必再念下去!”
江子衿简直好笑,看来这男人并不比她理智多少。她点着头,带着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打定主意要看我的笑话,是吗,彦夕?”
柯彦夕一愣。
“你打定主意要用这样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看我的好戏了,是吗,彦夕?”她将手里的袋子一股脑儿地扔到了他的脚下,“真的,我现在才知道,再多东西都塞不满我心里的空虚。”
他养了一只怪物,他完全可以不费事地将她送回肮脏的地狱,可怪物再也走不出他的臂弯了。
江子衿望着他,两行清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柯彦夕对她的转身而去无能为力,她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带动年代久远的木材吱嘎作响。她说过她害怕这样的声音,让她想起姑姑家里破旧的大门,吱嘎吱嘎地关上,像鬼口似的将她吞噬。
她不怕死,但是她怕看不见彦夕。
这一场好戏终究谢幕,他们两败俱伤,再无告别的力气。
那些眼泪滴落在他的眼前,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她如此成熟起来,变成了一个真正让他惶恐的女人。
女人,最可怕。
高三的第一场月考很快就落下帷幕,大家先是聚在一起对答案,继而焦躁地等待成绩的公布。这几天的教室就如同滚烫的大熔炉,大家跳来跳去,脚底板烫得通红,一心要蹦出来看看这外面的天地。
金窕掰着手指算分数,又嫌自己口算不准确,拿着计算器狂按。胖子一脸的怡然自得,看样子又是考得不错。他一边将手搭在金窕的桌上,一边和旁边的赵允夫吹牛。
“真可惜,最后一道大题没来得及答完整,这次的试卷简单得很。”他说得口沫飞溅,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没觉得太简单,有些地方埋了陷阱,想考好不容易。”赵允夫显然更加细致一些。
金窕往胖子的胳膊上狠狠一拍,恶声恶气道:“让你再说,弄得人心惶惶,你从来不知道考虑别人的感受,你这种人真够讨厌的!”
胖子摸摸膀子,怪委屈地说:“哇,太不给面子了吧。赵孕妇也说来着,你怎么就不批评他,专门盯着我啊!”
“你……”金窕偷偷地瞥了一眼赵允夫,脸微微地红了,“要你管,就是你不好,你不好,我总归就只讨厌你!”
“靠,天理不容,我招谁惹谁了!”
金窕冲他哼哼两声,过了片刻方才又问赵允夫:“喂,你那三千字的保证书都写好了?班主任喊你家长来,没为难你吧?”
赵允夫身子一颤,这人是专门揭他伤疤玩的?他怎么敢不写好,那一晚写得手都快断了,四百格一页的纸,足足写了八页才算足数。因为要喊家长,害得他一晚上都忐忐忑忑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他支支吾吾地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他爸爸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走时特地让他出教室,恶狠狠地要他早点儿回去。
回去能有什么好事,一顿好打!他爸爸出了名的好脾气,那次气得牙都痒痒,拿着擀面杖就往儿子的屁股上打,揍得赵允夫直接趴在地上不动了。他妈妈吓得半死,以为儿子被打坏了,死活拦下不许他爸爸动手。但教训还是有的,叮嘱又叮嘱,让他离那个千金小姐远一点儿,“她是含着金钥匙、踩着水晶梯长大的,她考不上大学有什么要紧,她爸爸出点儿钱就能让她去清华北大。你呢,穷小子一个,不靠知识改变命运,最后还是和你爸一样,一辈子当工人,没出息!”
赵允夫比以前还要用功读书,“不好好读书,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化学老师的教诲尚在耳边。他不想和他爸爸一样,一辈子当工人。他是太想上进、太想挣钱了,有朝一日,他要和江子衿的监护人一样,开豪车、住洋房,事业有成、出人头地,不然怎么配得上江子衿?
金窕见赵允夫许久没说话,以为他是羞愧得说不出话来,再瞥见他时不时瞧一眼江子衿,又立刻觉得自己做了回小人,别人的私事她管什么管。
金窕心里堵得慌,只好将身子转过去,装模作样地背起书来。整个教室都是乱哄哄的一片,听觉都变得迟钝。直到班主任抱着一堆数学试卷走进来,猛然拍上讲桌,教室里方才安静下来。
江子衿的数学考了个倒数第一,班主任习惯从最高分开始读起,不及格的几位就人道地只念了名字。金窕考了个中间水平的分数,看见江子衿上去拿试卷时,心里隐隐有些痛快。
总排名出来那天,一向十几二十名的江子衿跌进班级后五。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四周的人则各有各的态度。除去幸灾乐祸的几个,胖子和赵允夫都是真心替她捏把汗,尤其是赵允夫,时不时用笔头戳一戳江子衿,提醒她好好听课,别再开小差打瞌睡。
江子衿木木地听,并不做出任何反应。因为教育部的临时文件,所有学校一并实行了减负的政策,连同他们高三都必须放一天假。可班主任何尝会让他们好过,周六这天下午,他喋喋不休地分析了班级里的情况,更是含沙射影地批评了江子衿,最后郑重地指出骄傲使人退步。
下课铃响了,江子衿依旧我行我素,头一个走了出去。班主任怒气冲冲地喊她留下来谈话。她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我饿了。”然后极有个性、特别大胆地离开了。
江子衿并没有上车,迅速晃到一边,和赵允夫两个人跑了小半条街。她满头大汗,双手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上身自然前倾,无意间领口大开,让正对她而站的赵允夫看了个彻底。
黑色蕾丝的小文胸,紧紧地包裹着她泛着粉色的肌肤。赵允夫连忙将眼睛移开,学着电视里迂腐的秀才反复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想,虽然不太丰满,却足够一手握住,好看得很。哎,又胡思乱想什么!他立刻一掌拍上了自己的脑门。
“咱们去哪儿?”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久久不敢直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