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他的嘴唇贴上她的耳郭，听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小蛮……”她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们有相似的骄傲，没有过多的言语或解释，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以默契作为解答。一瞬之后，江子衿又一次大声地哭了起来，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边哭边在心里头喊他的名字。
她哭了那么久，一直到最后都是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用力地流泪，恍惚不知一开始到底他们是为什么而吵架。
唯有柯彦夕睁着清亮的眼睛，黑夜里分外清醒地抱着他眼鼻通红的小兔子，耳边犹自回放着她在梦中哭喊时所说的话，“彦夕，你不要丢了我……”此刻这话便是一把尖刀，剔开肌骨肺腑，直直地插入他的心脏。
第二天早上，柯彦夕又能看到洗漱台上，自己的蓝色牙刷上挤好的一条牙膏。吃饭的时候，柯彦夕给她倒了一大杯牛奶，她小口小口喝着，他边看报纸边露出浅浅的笑容。
何妈还在忧心两人的别扭情绪，就看到两人和谐共处，不禁吓了一跳。何妈将手中的餐盘放下，颇为仔细地看了看两人，原想喊一声“少爷、小姐”，谁知这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又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灰溜溜地回了厨房。
一场吵架反而像一贴强力催化剂，一下子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日子原本就是如此，有欢笑有吵架，方才完整。若是一直和和睦睦地过下去，仿佛一个单调的长句，只在结尾时画上圆满的句号，那样，生活也就不会如此精彩纷呈了。它会更像是一出戏，大幕拉开，道具就位，两个陌生人演绎一场虚情假意。
江子衿像温吞水似的，谁见了都夸赞她“文静”。偏偏私底下她总和柯彦夕闹，龇着白森森的牙，恨不得咬他一口才高兴。而漠然处事的柯彦夕也反常地喜欢和她争，于是两个爆竹一遇见火星便噼里啪啦地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每今天闹崩了玩冷战，第二天一早又和好如初。只是谁也不肯服气，总是互相推诿责任，埋怨对方的不是。
他们连吵架都是有默契的，只比嗓子谁高谁尖，只说些不着调不靠谱的闲话。
这边喊：“柯彦夕，你再敢骂我一句试试！”
那边冷笑着回道：“我就再骂你‘一句’。”
这边不服气，“你骂啊！”
那边也不耐烦，“我骂了啊！”
“骂了什么啊！”
“骂了你‘一句’啊！”
“……”
两个人都掐着分寸，尤其是柯彦夕，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再也不要说出第一次冷战时冒出的混账话。而早在这个女孩闯入他生命里的第一天起，他便不断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更有担当、更负责任的男人。
柯彦夕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永远没有之一。江子衿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爱上的这个男人，总觉得她对他一直都心存好感，直到十六岁那年的夏夜，他抱着嘤嘤哭泣的自己，她才第一次感到自己心跳的加速是因为有他的存在。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彷徨，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直到某一天清晨，柯彦夕为她梳理长发，他忽然停下动作，透过镜子冲她笑了笑。
“多大点儿的人，倒有了白头发。”他挑出一根长发，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居然从根部一直白到了发梢。
江子衿吃了一惊，立刻将那头发拔了。她拨了拨头发，看看是否还有。柯彦夕又在她身后说：“一定是学习太累了，明天买点儿黑芝麻给你补补。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没到我腰呢！每次我有事出去或是晚回来，你就坐在玄关等，我一开家门，你就腾地站起来抱住我的腿撒娇……我果然是老了。”
江子衿将眉头蹙得紧紧的。“老”这个字眼儿本是寻常，谁料从他口中吐出时却变得异常刺耳。她一心想要快点儿长大，却始终没想到他的年纪也在增长，如今她彻底醒悟，于是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难道这一辈子她都赶不上他的脚步吗？
江子衿叹了口气，然后呛了他一句，“一会儿说我小，一会儿又说我大，我就是你手里的气球，可以忽大忽小的。”
柯彦夕笑了起来，江子衿则是心乱如麻，想要亲近他的办法或许有千千万，可她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却只有一种。
江子衿十八周岁那年，柯彦夕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生日聚会，第一次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她在他的朋友面前公开亮相。
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是众说纷纭，始终没有统一的意见，渐渐也便有了些不太好听的传言。柯彦夕的爸爸妈妈的离异，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他爸爸出轨了。他爸爸有许多情人，最喜欢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大家深觉遗传可怕，喝酒时常拿出来取笑，“柯彦夕比他老子还喜欢嫩的。”
柯彦夕有意借此撇清，正大光明总比藏着掖着好，但和人介绍时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这是江子衿，我是她的监护人。”江子衿倒是笑容温和，甜甜地喊人：“叔叔好。”
她逢男人便喊叔叔，逢女人便喊阿姨，一张娃娃脸上还有婴儿肥，站在高大的柯彦夕旁边显得更娇小。大家便把她当作孩子，那些二十出头也应了一声“叔叔、阿姨”的人，居然想不起来这个女孩已经十八岁了。
这便遂了她的心愿，就做个无知的孩子吧，停在十二岁，初见柯彦夕的年纪。至少让他感到，长大的不过只是一具躯壳，依偎在他怀里的则是未成年的灵魂。
至少……让他感到。
江子衿在学校里没几个朋友，她也从来都没想过要有朋友，她的世界里有一个柯彦夕便已是足够又足够的了，何必将心思花在别人身上呢？因而在柯彦夕让她邀请自己的朋友来时，她居然一个也想不起来。最终，她只得喊来了班上所有学号为偶数的同学。
这其中，有一个和江子衿的关系最好，姓金，单名一个窕，《诗经》中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是一个意蕴挺美的名字，大家偏偏将其喊作阳平这个升调，就给她取了个“金条”的绰号。
金窕端着酒杯如痴如醉地看着大厅中央的柯彦夕，虽然几乎每天放学都能看到他在校门外等江子衿，但远观始终不如近赏，她用这样灼热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真还是头一次。
后面有个胖子打了她一下，“哇，你要不要这么夸张，哈喇子流了一下巴，两只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金窕半边肩都塌了，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帅哥和你有什么关系！别太嫉妒，就你这先天不足、后天残废的模样，这辈子是没戏唱了，下辈子再接再厉吧！”
“滚你的蛋，不带这样人身攻击的啊！我这也就是有点儿虚胖，赶明儿我瘦下来，就会立刻超越那男人的，到时候晃瞎你的眼。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给你看！”
金窕翻了几下白眼，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念叨，“就你？哈哈！放眼整个学校，能勉强和咱们子衿的监护人有一拼的，估计也就只有那个小白脸儿赵允夫了。至于你，就给他们提鞋吧！死胖子！”
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两条细眉毛拧得紧紧的，冲旁边刚来不久的一人吼：“赵孕妇，有人夸你啊！”半天得不到回应，一转身，发现赵允夫就在他的身旁，只是赵允夫四下里张望着，一门心思找些什么。胖子连忙用胳膊肘给了他一击，“赵孕妇，看什么呢，和你说话呢！”
那位名叫赵允夫的男孩子方才收回四处扫射的视线，冲面前的两个人讪讪地笑了笑，“说什么呢？”他长着一张标准的鸭蛋脸，五官精致，唇红齿白，尤其是皮肤极好，莫说痘痘，凑近了细细瞧，也看不到任何瑕疵。
胖子切了一声，冲金窕吐了吐舌头，“白献殷勤了吧，人家根本没听。”
金窕居然登时红了脸，将唇一抿，再也牙尖嘴利不起来。她忽然看到赵允夫的腰板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可没等她回头看，来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江子衿冲大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脸上的笑容早消失了。在同学面前，她总是懒得摆出熟络的态度，因而语气懒懒地问：“大家玩得还高兴吗？”
胖子先接了话，“高兴，吃得好、玩得好，还能喝酒！”
金窕又睨了他一眼，过来揽着江子衿的腰，亲昵地说：“别听他咋呼，这人讨厌得厉害！”
唯有赵允夫没说话，只拿眼睛浅浅地扫了一眼江子衿，又迅速转去另一边，手指轻轻点着杯沿，随着音乐闲逸地打着拍子。她今天化了淡妆，浅绿色的眼影，像是一株生机盎然的小树，只是不笑，给这美丽的画面增添了一分压抑。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气质，一点儿也不。
没过多久，胖子放下了酒杯，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儿。他拍拍肚子，乐悠悠地说：“奇怪，我刚刚还在想我这是头一次看见江子衿笑呢，怎么一来我们这儿就拉下脸了？”
金窕不屑地扁扁嘴，“干什么要对你笑，我们子衿只对她监护人笑的，我说得对不对，子衿？”
赵允夫在心里叹了一声，今天她笑了吗？真可惜没看见，早知道就该早点儿来的。他将脸转了过来，还是不敢直视她，只好看着金窕，拿余光偷瞧她。
江子衿有些讪讪的，不知如何作答，用手指绞了绞头发，在别人眼中这是孩子气的表现，“哪有，金窕你又编排我。”
胖子替金窕回答：“我也觉得金条说得对。江子衿，你根本就是重色轻友嘛。瞧见我们和瞧见敌人似的，我们可是祖国的花朵呀！你确定那是你的监护人？我怀疑那是你的男朋友！”
江子衿猛然一愣，头发自指间松开，眼神呆滞地紧盯着他。
不久之前，江子衿看了一部片子，吕克·贝松的经典之作《这个杀手不太冷》。可无论故事有多曲折、动作场面有多惊险，在她的印象里，仅仅用一句话便能将其概括：十二岁女孩与一个中年杀手的爱情故事。
十二岁的玛婷达家破人亡，只得跟随一个保护过她的杀手，并渐渐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太多的男人。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柯彦夕洗完澡，端着两杯牛奶坐到她的身边，陪她一同看。此刻电影正进行到一个小高潮，玛婷达在向莱昂表白，缓缓诉说那段绝对经典的台词。
“莱昂，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你了。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面对莱昂的质疑，她看着天花板，掩住肚子，轻轻地说：“在我的胃里，感觉很温暖，以前我总觉得这儿有个结，现在不会了。”
柯彦夕一头雾水，想问问江子衿到底发生了什么，扭头却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于是又将问题咽了下去。
电影的结尾，莱昂为了救玛婷达而死于自杀式爆炸。在此之前，生死一线的那一刻，他终于向玛婷达表白，“你让我尝到人生的滋味，我开始想要过得快乐，睡在床上，有自己的根……我爱你，玛婷达。”
江子衿已经彻底崩溃，双手掩住脸，小声地哭泣。柯彦夕便揽过她的肩膀，用手帕给她擦干净脸，并不安慰，只是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给她自己的力量。
江子衿呆呆地杵在原地，胖子和周围的人都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回答。她记起电影中的一个场景，莱昂出去杀人的时候，玛婷达独自下了楼。别人提到莱昂是她父亲，她看着对方，带着几分捉弄，一字一顿地说：“他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我的情人。”
江子衿张了张嘴，她是多想学玛婷达啊，是多想告诉大家“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是我的情人。”要看似戏谑，有着故作放浪形骸的潇洒，实则字字用尽力量。
但她还是放弃了，她学不来玛婷达的胆大，而柯彦夕也远比莱昂来得复杂。莱昂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或许正如他所说的，他已经足够老了，需要的是慢慢成熟——他因此可爱。柯彦夕不同，他足够成熟，失去了那一腔热血的同时，也渐渐变得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了。仅仅从这一点来看，他简直可憎。
江子衿脸色发白，缓缓叹出一口气来。然而她刚刚说了一个“不”，就被身边的赵允夫打断了。
“你少在这儿胡说了，这算是什么破问题，简直不可理喻。”他推着胖子，语气不善，“好了好了，你还是闭嘴吧，你喝多了，别再说了。”
金窕也直抱不平，“就是，赵允夫说得没错。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净是胡说八道，惹人生气！要是我问你，你妈妈是不是你女朋友，你估计能和我打起来呢！赶紧滚一边儿去。”
胖子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起来，“我可能真喝多了。江子衿，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怕你监护人打我呢！”
江子衿的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没点头，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就这样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柯彦夕过来找她，说要带一个人给她瞧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