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衿已经不哭了,只是身下湿湿黏黏一片,让她颇有些坐立不安。
刚刚在弹琴时,一阵热流自腿间涌下,她瞬时慌了神,以为是自己小便失禁,懊恼着怎么会发生这样难堪的事,这才急急起身跑去了卫生间。
可进去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那腿间流下的分明是暗色的血,刺得她眼睛都痛了。
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柯彦夕,而柯彦夕则再也没有自己的陪伴,她就止不住地疼,疼得撕心裂肺的,一刀刀刮她的五脏六腑般的疼。
想到这儿,江子衿又觉得鼻子刺痛,她揉了揉,开始想哭。这时,大门却被打开了,柯彦夕拎着一大袋东西风风火火地走来。
待江子衿收拾干净自己,躺上柔软的大床时,柯彦夕又给她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小蛮,肚子是不是有点痛?”
江子衿捂了捂肚子,并不是痛,只是觉得有气在里头,散不出来,将肚子撑得又硬又大。
柯彦夕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将红糖水端到她的嘴边,循循善诱道:“小蛮乖,把这一碗水都喝了,这样肚子就不会痛,也能睡个好觉了。”
江子衿很听话,两手捧着边吹边喝,直到最后一口也下了肚。她抬起眼帘,目光炯炯地望向柯彦夕,有些委屈地撇嘴道:“彦夕,我明天就会死了吗?”
柯彦夕忙说不会不会,脑子飞速地运转,该怎样才能给她解释清楚呢?他不是保守派,自小在国外长大,对这些生理方面的事情从不曾有所避讳,只是江子衿还太过稚嫩,想必长这么大,问得最出格的问题也只是:我从哪儿来?
垃圾堆里捡来的,或是胳肢窝里掉下来的,典型的中国式回答。
柯彦夕只好解释,“这是每个女孩子成长的必经阶段,从这一天起,你就不再是小孩子,而是成长为大人了。你要懂得保护自己、爱护自己,这些天里不能吃冷的辣的,多喝热水……”
江子衿始终蹙着眉头,一脸不解地盯着柯彦夕看。她实在是觉得奇怪,“彦夕,为什么我前一秒还是个孩子,后一秒就变成大人了?成长的代价难道就是流血吗?”
你听听,小女孩的胡言乱语。
柯彦夕却在将话重新消化一遍之后,蓦地笑了。
是啊,青春的界限到底在何处?白粉笔画一道三八线,越过之前算是小孩子,少一时一分一秒都算不上大人,越过之后便是大人,哪怕只大了一时一分一秒?
然而,成长的代价简单得多,没有谁不需要在汗水与鲜血中走一遭。谁都无法逃避,他亦是同样。但值得高兴的是,江子衿的身边多了他的陪伴,而他的身边,也不再只有浩瀚遥远的星空和清冷孤寂的黑夜。
女孩成长的路途莫不是伴随着鲜血的,呱呱坠地之时,有母亲血脉相连的脐带血,待脐带落去,一叶扁舟自此再无牵连,在诡谲莫测的航线上开启生命的旅程。
在江子衿那场伴着血红的转折之后,时间便飞似的自眼前掠过,白驹过隙。恍惚间,好似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鲜有大事发生,上天似乎一早就敲定好了方案。先让这个女孩艰难地长到十二岁,饱尝人间疾苦,看遍世态炎凉,再在冥冥之中挑选一个人来救她于困苦,相依为伴,度过无波无澜的一段时光。
柯彦夕接手了柯家的产业,在送走母亲及父亲的情人之后,他决心于商业上大展拳脚,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洪流中逆行而上。一开始是极为艰难的,他初出茅庐,却处于高位。众多元老心有不服,每每会议决案都有异议,大家打定主意,要给这个毛头小子一点儿颜色瞧瞧。
或许是因为家族遗传,又或许是因为天赋使然,手执牛耳的柯彦夕居然在诸多刁难中夹缝求存。他谦虚、谨慎、细致,有惊人的耐力与奇佳的判断力。空心之竹,然风吹不倒,雨打不弯,在白眼之中求教学习,终是使他更快地完成超越。
不过短短数年,柯家的产业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大了一倍。在竞争激烈而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他的所作所为不可谓不大。那些曾经刁难过他的元老终究承认了他是一个奇才,常常赞叹“雏凤清于老凤声,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柯彦夕也只是浅浅而笑,说着“不过运气稍好而已”的谦虚话。运气一时,然实力永驻,柯彦夕所谓的“运气稍好”足够他用许久。
商场之事解决,他担心的唯有江子衿一人而已。他为自己的小兔子设定过无数成长的方案,例如初中毕业便送出国外历练,在他眼中,学业尚属次要,一个人的眼界是否广阔更为要紧。男女之间除了性别差异,其他并无任何不同。但柯彦夕每每看到江子衿脱了校服,换上浅色的长裙,闹着要他陪着出门逛街,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他答应过不离开她,又怎么好食言而肥?
何况他不是没吃过这样的苦,被母亲丢在奥斯陆寄宿制学校,茕茕孑立,如同一缕游魂,放假回家也只是进入了另一所监狱——没有母亲的家里。于是,他不想让江子衿孤身一人,敏感如她,或许会感觉又被抛弃了一次,他不愿再冒险。
而且江子衿从来都是那样乖巧的女孩,他要她多留一级,她便重读初一;他让她学习音乐,她便勤奋练琴;他让她多读好书,她便阅读经典。他按照心中的标准打造了这个孩子,同时也尊重她的天性与喜好。江子衿并不喜好绘画,但极爱听画家的故事,他便在闲暇时给她一一道来。她学习勤奋,但始终不能出类拔萃,柯彦夕也表示理解,一再强调分数并不能代表一切。
近些年来,越发成熟的柯彦夕时常在想,当初一时冲动带回这个孩子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他一个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到底会引来多少的议论。他刻意忽略彼此间的性别差异,并在她大了之后拒绝与她有过于亲密的接触,但江子衿仍旧像个十二岁的女孩,喜欢半夜时钻进他的被窝,喜欢伤心时赖进他的怀里。
有一次,柯彦夕婉转地告诉她不能再如此任性。他犹豫了半天,比商业谈判还来得紧张,“小蛮,你长大了,以后不可以这样。”
江子衿明显一愣,从他的怀里跳出来,眼圈都泛起了浅粉。然而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句话都不多说,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般,转身便跑了。
两个人的第一次冷战就此开始。江子衿将一切坏脾气都发了出来,冷着脸不吭声,看见谁都当作空气。她早早起来上学,也不搭柯彦夕的车,自己揣上两块钱就走。中午不带便当也不肯带餐费,挨饿回家端着碗回房里吃。晚上总不肯睡觉,他窝在书房里都能听见她将琴弹得巨响。实在忍不住了,他去劝她早点休息,她将琴盖啪地一盖,跳上床将自己裹成粽子,依旧一声不吭。
柯彦夕知道是自己宠坏了她,这么多年他从未给她上纲上线过,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他只得忍受她的小姐脾气。可原以为只是一两天的战争拉锯到一整周时,他自己也像孩子一般地开始生气,她不说话,他同样保持沉默。他在公司是出了名的冰川脸,没想到回家之后更冷一重。
彼此都较着劲不肯退一步,直到两周之后的某一天,江子衿又拉长着脸端走晚饭,柯彦夕脑子一热,就将手上的饭碗拍在桌上了。
“我放下公司里的事情回来陪你吃饭,不是为了看你这张臭脸的!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以后就住在公司里,也省得回来让你不痛快,我自己看了也嫌烦。”
柯彦夕越说越大声,最后直接吼了出来。家里的老佣人何妈围着围裙就跑了出来,彼时江子衿也已经摔了碗,吓得杵在原地大哭。柯彦夕一下子站起身来,何妈以为他要打孩子,连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一把拽住了他。
“少爷,小姐她还小,不懂事,你千万消消气,别给打坏了。”
柯彦夕用眼睛剜了她一眼,“她还小?都十六岁了,上高一,还是这么任性不懂事!”
“少爷!”何妈急得满脸通红,挡在江子衿面前,“小姐这么懂事你还不知足,隔壁家的女儿比她大两岁呢,天天顶撞她妈妈,不高兴了还伸手打。她妈妈在我面前不晓得都哭几回了。再说了,她十六岁,你都二十六岁了,你就不能让让她?平时那么惯着,今天这样凶,也不怕吓着。”
柯彦夕嫌老婆子聒噪,说得好像他有多凶神恶煞似的。他教育孩子几句,完全没想动手,她出来当什么和事佬?没想到江子衿已先一步嚷嚷:“不许你这么说彦夕!”
何妈嘴一撇,没了声,心想果然是好心没好报,这丫头一心向着少爷呢。柯彦夕也有些讪讪的,比何妈还尴尬,只能硬着嗓子训斥,“江子衿,你再敢这样说话试试!”
江子衿浑身一颤,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大喊一句:“柯彦夕,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转身便跑上楼去。
柯彦夕冷静下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手边有一堆烟蒂,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浓浓的烟味。耳边时常回放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脏绞痛。
他怎么会发那样大的火?明明就是件小事而已,忍一忍,或是逗她说话,不过两天就能和好了。他为什么偏偏要和她闹别扭,还和市井匹夫一样大嗓门地吼她?柯彦夕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
何妈说得不错,她很懂事。洗漱前她总给他挤好牙膏,吃饭时会夹最好的菜给他,连学校发餐后水果,她也会带回来和他一同吃。她把自己当作唯一,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他。学校里有趣事,她立刻添油加醋地演绎给他看,看到他被逗乐了,反而比他都笑得开心……
他的压力大,神经总是绷得极紧,但是只要她揉揉他的太阳穴、讲两句玩笑话,他便立刻好了。他自己也深知她是这样的重要,少看一天都会觉得怅然若失,可刚刚是怎么吓她的?再不回来,还嫌她烦?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浑蛋,他从没这么埋怨过自己。
平时总想不到她的好处,可这样一闹,脑子里全是她可爱的模样。
悔不当初。
而在江子衿的记忆里,这确实算是他们相处中不可磨灭的一段记忆,也是那段恬淡岁月里最为突兀的一个破折号。
她受了惊吓,从没见过如此凶的柯彦夕,他甚至明说了要丢下她,更是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
江子衿钻进房间里就捂着被子大哭,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何为晴天霹雳。尤其让她感到伤心的是,连何妈都出来为她说话,还条分缕析地为她辩护,而一起生活了四年的柯彦夕,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陌生人。她以为他最懂她,只要他软声好好儿哄一哄她,她立刻便会偃旗息鼓……谁知道他会那样。
哭是无法缓解心中痛苦的,可哭能让她累到昏睡。只是梦也并不美好,许多年前的一个梦,又被她再次寻回。她捂着被子呼吸困难,梦见被人掐脖子,有人要将她生吞活剥。
柯彦夕是不会理她的,他站在一边,脸上永远都是冷漠。他的手中有一沓钱,花花绿绿的看不清楚,另一只手慢悠悠地点,余光瞥向她时,是那么寒。
身边的人掐着她的脖子,还是那个她十二岁时买她的人贩子,嘴边有一颗痣,痣上有毛,沾着汗,一说话便是一抖,恶心得让人想吐。他的声音比公鸭嗓还难听,大声地喊:“我可把她带走了,你别再来接她了!”
柯彦夕在另一头挥手,“带走吧,我可不想再看到这个麻烦精了。”
江子衿在梦里哭,有人始终在耳边喊,沉稳的声音带些焦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传来。而她此时已经上了面包车,四周是了无生气、面如死灰的孩子,像是一个个陶土做的假人。她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只知道不甘心,从后窗往外看,这便看到柯彦夕追了上来。
他丢了钱,花花绿绿的纸落满背景,他在这腌臜碎片中穿行,两手伸出来抓她,嘴里在喊她的名字,“小蛮,小蛮……”他一定是后悔将她卖了,他来接她了,可又有什么用,她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了。
两只手就那么伸啊伸啊,像是卷起了一阵旋风,她的心早就随着这阵风去了。可风刮停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伸了过来,要抓住自己了,真的要抓住自己了,就差那么一点——
她被人摇醒了。
黑暗里,江子衿怎么也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不是柯彦夕又会是谁?他宽阔的胸膛,衣服上带着些烟草的气味,还有环住她的腰时,熟悉的力度——无一不出卖了他的身份。
她一时间忘了哭泣,在沉寂里漫长而轻声地吸气,害怕这又是一重梦境。她的呼吸声但凡重一些便会立刻打碎这梦境,而她会直接坠入刚刚的那一重梦境中,在离他远去的世界内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