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江子衿跟在他旁边,还没从刚刚的事中缓过劲儿来,只觉得他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如此温暖。她太留恋他带给她的微微战栗了。
柯彦夕自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脸上的笑意很深,看向她时,眼中也满是化不开的温柔。他先是抿了抿薄唇,继而视线落向大厅的另一方,语气里有压抑的欣喜,“我的女朋友。”
“……”江子衿的脑中嗡地一响。
他不是给她过生日的,他也不是要将她介绍给他朋友的,这是一个借口,一个糊着蜜糖的谎言。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是要在他们的世界里生生塞进另一个女人——不,不是另一个,别忘了,她还不是女人!
第一次,听见这样好笑而讽刺的话,她几乎要笑起来,耸着肩膀,肌肉晃动,冷眼看灯火辉煌的世界倾翻扭曲!
柯彦夕的女朋友叫作甄曼妮,和他一样自小便在国外长大,连名字都带着中西合璧的特色。甄曼妮是个漂亮的中英混血儿,雪白的皮肤,深陷的眼睛,尖翘的鼻子带点儿可爱。听柯彦夕说,她甚至有着一头罕有的漂亮金发,只是觉得太过耀眼,才染成了深棕色。
那时,十八岁的江子衿尚未想过,柯彦夕是否要和甄曼妮生出一个金发混血儿这一问题。因为很快她敏锐地发现甄曼妮是一个说话爱夹杂英文的女人,她即刻联想到老师口中灌了两年洋墨水、回来充假洋鬼子的绿毛龟。
此时的江子衿是极愿意看到她出洋相的。
甄曼妮穿着一字领白色长裙,绝对凹凸有致的身材,是一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芭比。第一眼看到矮自己半个头的江子衿时,她惊讶得捂住胸口,实在是有些夸张地睁大了眼睛,“God,she is practically a lady!Max,她才不像你形容的是一个孩子呢,这绝对是一个18-year-old lady!”
柯彦夕向她温柔地笑,“等你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甄曼妮密长的睫毛一扇,向他的怀里靠了靠,“长得真是漂亮,我有信心做她的friend,我现在就开始喜欢她了。她知道我叫什么吗?知道我们的事吗?”
她一拨耳边的卷发,向柯彦夕微微一挑眉梢。江子衿在这一头盯着她耳朵上璀璨的两粒钻石,那光芒照耀过她,划开一道口子,就在她和他们隔着那样辽阔的缝隙下,做了一回陌生人。
“嗨,我就站在这儿,那些问题,是不是该直接问我本人呢?”江子衿仰着头,已经竭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事实上,她恨不得现在就转身走开,但她不能这样任性,至少要在忍耐力上胜一筹。
甄曼妮恍然大悟一般,扑哧笑了起来,伸手到江子衿面前,“Pardon me!”她还是忍不住地笑,眼睛扫过柯彦夕,带着一种细微的羞赧,“你说得没错,我开始发觉了,a lovely girl?没错,就是这样。”
江子衿却将两手别在了身后,微微歪着头,迅速一笑,“两个女生见面,不需要握手。”她很懂得如何伪装起自己,要笑得俏皮、语调跳跃,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屑。
甄曼妮将手收了回去,果然没觉得任何尴尬。她冲柯彦夕一吐舌头,“Max,我更喜欢她了,她称我为女生!”
甄曼妮就是这样活泼而耀眼的存在,她有着尚未发育完全的灵魂。即使她用棕色的染发膏来掩藏金发,也依旧掩藏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朝气。她与日益深沉稳重的柯彦夕截然相反,或许这也正是他倾心的原因,“婴孩头脑与成熟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江子衿低头看了看自己,稍显平坦的胸脯,因为坚持裹上稍大的胸罩,吐气的时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松了一处——那是皮肤与棉布间灌进的空气。只到25的腰围,因为上身的瘦削并未展现出过多的曲线,到达胯部,不声不响地画了半圈的圆弧,拉出两条笔直的纤腿。
干瘪而且无味,仅仅只有年龄的优势,让她能更为自如地伪装成孩子。但这颗苍老的心,让她的呼吸渐渐滞缓如卡带的老电影,在对面印有欧石楠的墙上,便是她所拍摄的斑驳影像。
不敢再看。
柯彦夕走进她的房间,将一个银色天鹅绒的首饰盒搁在了浅蓝色的被单上。站在窗前的少女,任凭晚风扬起她蓬松的长发,另一边是她脱下的平跟船鞋,雪白的两个脚后跟上,均压着道红色的印痕。
他收回了视线,嗓子却有些哑,“小蛮,生日快乐。”
七月七日,葡萄架下,是有相会的牛郎织女在窃窃私语的。江子衿转过身来,不知道柯姓的牛郎是否刚刚和他的织女讲过悄悄话。
她背抵着书桌,手指紧紧地抓着桌面,没有看那首饰盒一眼,“彦夕,能送我一双高跟鞋吗?”
柯彦夕不禁低头看了看她雪白的足,小巧的指甲上涂着淡淡的粉色,古时候,看过对方脚后便是要娶她的。
胡思乱想。
“你才十八岁,我就是愿意给你买,你的老师也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穿高跟鞋的。”他柔和地笑,和对甄曼妮的笑没有什么两样,“女孩子都喜欢偷穿大人的高跟鞋,你一定有机会偷穿曼妮的高跟鞋。”
他是在肯定甄曼妮的女主人身份吗?江子衿的脸色陡然一变,她急切地喊起来:“我十八岁了,我不是个孩子了!”
柯彦夕仍是笑,“醉鬼都愿意宣称自己没醉,孩子也喜欢强调自己是个大人。我原本以为你不同,你愿意当个孩子……”
“是,就是那样!”她打断他的话,“我宁愿不要长大。”只是让他觉得她没有长大而已!
柯彦夕走过去揉她的头发,“傻瓜,你又不是克劳迪娅。”
江子衿怔了一怔。他的手掌此刻仿佛生出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的头顶。
她躲开了,从他的胳膊底下穿过,坐到床边。那是一双抚摸过其他女人的手。
她咬牙切齿。
红头发的克劳迪娅是《夜访吸血鬼》中的少女吸血鬼,她有着永远不老的容颜,但同时,她也有着永远长不大的悲哀。渴望拥有成熟躯体的克劳迪娅,终在某天疯狂地报复起创造出她的莱斯特,最终随着她深爱的“父亲”、情人路易,一同踏上了回不到起点的旅程。
江子衿能感受到克劳迪娅的痛苦,渴望长大、渴望路易给她属于正常女人的爱情。她们都在仇恨创造出自己的那个人,试图摆脱身为孩子的不幸,迅速成长为一个丰满成熟的女人,仰起头颅高傲地宣布:我足以与你相配。
——而区别仅仅在于,创造江子衿的和江子衿所爱的是同一个人,而她在短期之内,还并不想让那个人觉察出自己已经老去的心。
柯彦夕意外她的躲闪,也察觉到她的疲惫。他蹲到她的身前,和她平视着说话:“累了是吗?”
“有点儿。”江子衿将视线移开了,“你很喜欢她,是吗?”
“谁?哦,你在说曼妮。”他顿了顿,很轻松地接下去,“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我的初恋。我在奥斯陆上大学时,她便是我的女朋友。她从英国来,身上有一股伦敦郊外雾气弥漫中青草的味道。她的挪威语说得不好,我只能用英语和她交流。她有很浓的伦敦腔,但她总嫌弃我说英语时,时不时发出的那一两声弹音……”
喋喋不休的柯彦夕是很难见到的,他没有承认喜欢,但他用行动证明了。江子衿静静地听,始终没有打断,直到他自己说累了,哈哈笑起来,责怪自己人老话多,她才淡淡地说:“彦夕,我想睡了。”
她对这个话题的厌倦可见一斑,柯彦夕却装作浑然不知,他拿过饰品盒,放在她的眼前,“不想看看这是什么礼物?”
江子衿这才将视线锁定到他的眼睛,清澈的瞳仁里映着一个她,没有笑容,死气沉沉。
“彦夕,我想睡了。”她依旧重复这一句话。
柯彦夕自己打开了盒子,光芒闪烁,是两枚精致至极的钻石耳钉,和戴在甄曼妮耳朵上的一模一样。
他打发她,用对甄曼妮玩剩下的手段。江子衿这么告诉自己。
“漂不漂亮?钻石切工好极了,我特地买了两对,一对给了曼妮,这一对给你。”
江子衿仍旧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她推开了他的手,“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冷言冷语有点儿耳熟,似乎是林黛玉说过的话。江子衿在心里叹了两声,她刻薄起来一点儿不比林黛玉差。
柯彦夕的脸色果然变得很快,仿佛一腔热血被海水浇灭,可能他在想,明明自己做了好事,怎么她就这样不领情呢?
江子衿到底心软了,将饰品盒接了过来,塞进床旁的抽屉里,那儿有他送的一堆东西,单挑哪一件都贵得吓人。她钻进被子,鼻音很重地说:“对不起,彦夕,我真的很困。”
柯彦夕似是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家长的关切,“别把头钻进去睡,醒了会头疼。”
江子衿早就闭上了眼睛。她听到他走路发出的声音,还有关门之前,按下电灯开关的声响。
他们习惯关门睡。一人分睡一层,她要去找他,就需要走过长长的过道,下楼,再走过长长的过道。她已经很久不在夜间打扰他了,他们还是习惯关门睡。
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江子衿睁开眼睛,从枕头下掏出了自己的日记本。黑暗里看不清画满向日葵的封面,但她能用指腹摸出日记里岁月留下的痕迹。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带着锯齿的小纸片,洋娃娃穿旧的衣服,脱水干枯的欧石楠花瓣……
都是他给她的东西,上面有他带着薄荷味的汗液。在她的心里,这些都比那些贵重的首饰珍贵得多。
这一夜,江子衿彻夜未眠。有一把火自胸腔内烧起,灼得整个躯壳都异常滚烫。爱吧,恨吧,她不能分辨,将之融为一体,是否都是一种滋味。
她开始发疯地嫉妒起那位被称作曼妮的混血女人——呵,女人!
江子衿在一周之后,找到了那个愿意给她买高跟鞋的男人,或许他还称不上男人,大家还称呼他为——男孩。
听话乖巧整整十八年的江子衿,在生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属于青春期的叛逆。那一天清晨,她没有给柯彦夕挤牙膏,也没有和他一同用餐。她只是拿了两片面包,在喝下一大口牛奶之后,一蹦一跳地走了出去。
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蝴蝶,因为有人会喜欢看到这样孩子气的她。
江子衿逃了第一节早读课,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仰视蔚蓝的天空。那位给她买高跟鞋的男孩便是这时进入了她的生命,只是不久之后她便忘了他的名字,这辈子都没再记起过。
她将他编号为A,这是她交往过的第一个男孩子,但他不是她的初恋,绝对不是。和十二岁的玛婷达一样,她的初恋是个比她年长太多、从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男人。
江子衿给同学们的感觉始终很神秘,大家知道她并没有父母,因为从来都是一个年轻男子充当她的家长来接她的。大家也知道她家境优渥,来接的车子档次从未低过迈巴赫。可她始终低调,寡言少语,许是因为天生个性淡漠。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当她冲接她的男人笑时,原来也会绽放出那样灿烂而美丽的笑靥。
她就站在这样一个不可触及的高度。诋毁者众多,恋上了“冰山美人”的则更多。男孩们互相打赌,谁要是能让她笑,甚至泡到她,谁便能获得精美的一百单八将游戏卡。
男孩们看到江子衿坐上那位头发奇短、成绩狂差的A的单车后座时,不由得大跌眼镜。谁能想到他们心中的女神就这样突然落地了?还是……脸先着地!
“嘿,爆炸性新闻,爆炸性新闻!”胖子满头是汗地跑进教室,往椅子上一坐,连带着前后的桌子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一抹脸上的油汗,胳膊放在了后头赵允夫的桌子上,“赵孕妇,你猜我刚刚看见了什么?”
赵允夫正忙着做题,笔尖动得飞快,被他一推,纸面立刻被划出了长长的一道。他拿胶带的时候顺便推开了胖子的胳膊,“没空听,我忙着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胖子将他手中的笔抢了过去,指着他道:“你不听的话,将来铁定后悔死。”
赵允夫握拳一捶,刚准备瞪眼睛,胖子立刻讪笑着将笔送了回来。
“小气鬼,发什么火嘛!我和你说哟,我这新闻绝对是爆炸性的,你要是不听,以后别后悔!”
赵允夫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刚刚我看见江子衿了。”赵允夫猛然将头一抬,旁边的金窕也走了过来,胖子见有人要听,立刻得意扬扬地笑起来,“你猜怎么着,今天她是坐隔壁188的车过来的。”
金窕的下巴差点儿没落到桌上,她立刻掐着胖子的肩膀,尖叫起来:“哪个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