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之下已有起伏的弧度,软绵绵的,隔着一层布料,紧紧贴上他微凉的指尖。柯彦夕知道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也知道不能用自己的心猿意马来亵渎她,但仍然觉得这样的举止是不妥的。
他不露声色地将手抽走,起身给她铺了床单,“你睡一会儿吧,待会儿喊你起来吃晚饭。”
江子衿睡下去的时候,柯彦夕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将几缕头发拨至脑后。她噘着嘴,微微眯着眼睛偷偷看他。
“彦夕,我不想要家庭老师了。”她忽然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我会好好学的,回来了再教你。”
柯彦夕始终没有回答,仅仅是用手拍了拍她的背,才轻轻走出去,将门带上了。
而从第二天起,江子衿再也没见过那个老师。
两人平静如水的日子里,仅有的这一段小插曲如同翻过的书页,很快被遗忘了。
期末的时候,江子衿并没有考得很差,虽然也只是排在班级的最后几名里,但在柯彦夕看来,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而他自己也通过她的业余辅导,慢慢地认识了不少字,至少要去陶然春吃饭时,再也不会因为看不懂字而一再错过。
两个人的关系越发亲近,哪怕是因公司琐事忙得团团转,柯彦夕仍旧坚持准点回家陪江子衿吃饭。家政阿姨有事不来,他便亲自下厨做西餐,有时失手,牛排做得极老,江子衿一边抱怨塞牙,一边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他始终提醒自己要对这个丫头好一点儿,她是这样的无助、弱小,相信自己如同尊崇信仰。他不能让她失望,亦是不能让自己失望。
而江子衿也终于将心定了下来,不再缠着柯彦夕一遍遍地问他还有没有钱。她在跟着学校的老师学钢琴的时候,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太阳,想一想柯彦夕说过的故事。
她不再刻意地讨好柯彦夕,他喊“小蛮,给我倒杯茶”的时候,她总是会滑头地哼哼两声,再理直气壮地拒绝,“彦夕,老师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这一年的寒假,各大电视台都在转播一部红极一时的电视剧《金粉世家》。江子衿窝在沙发里搜台的时候,电视剧里圆脸的女主角正柔柔弱弱地喊:“燕西。”
柯彦夕穿着整齐地从浴室出来,以为江子衿在喊自己,连忙答应了一声:“哎,怎么了?”转眼看到江子衿一脸坏笑地看向自己。她已将台调回《金粉世家》,下巴搁上沙发,冲柯彦夕眨眼直笑,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彦——夕——”
电视里的女主角也开始半嗔半恼地喊燕西,两道声音交叠时,他方才知道自己应错了人,脸居然微微一红,讪讪地笑起来,“乖,别拿我开玩笑。”
江子衿才不听话呢,肆无忌惮地一遍遍喊他:“彦夕,彦夕……”
柯彦夕立刻掩着耳朵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笑着,“别喊了,小蛮,要知道,你可没那女主角喊得好听。”
江子衿这才闭上嘴,赌气地转过头去,假装认认真真地看起电视剧。柯彦夕连忙坐到沙发上逗她,可她始终紧紧地绷着一张脸,死活都不乐意理他。
那一晚,江子衿几乎没睡觉,看了一集便觉得自己中了毒,坐到电脑前将下面的剧集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明明是如此相爱的两个人,恋爱之时轰轰烈烈到极致,又哪里知道会在婚后变得那样之快,直到无缘再见,直到天涯相隔,直到曲终人散。
金燕西站在天桥之上,轻轻吻着手上的结婚戒指,那一刻是悔过是懊恼是无奈,或许这都不再重要了。苍茫天际之下,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启动,载着他曾经挚爱的冷清秋远去。
画面之外的江子衿久久地坐着没有动,视线扫过笼罩着昏黄光线的卧室,想竭力忘却那些伤感氤氲的画面,却始终不知到底看进了什么东西,一颗悬而未落的心反而更轻了起来。
莫大的孤寂感袭来,她推开椅子,慌不择路地跑起来。
柯彦夕担心江子衿睡觉害怕,向来有房门不关的习惯,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她想也不想,跳上床榻,掀了被子便贴上他的背,直到他的体温以最直接的方式袭来,方才记起抽泣。
柯彦夕一向睡得极浅,此刻床榻一动,又有人紧紧靠着他剧烈地抖,便很快惊醒过来。他意识到身后是江子衿在哭,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薄衫,黏黏地贴着后背,他想要转过去,但被她用力地抵着,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用力地哭。
黑暗里,唯有一束月光自窗外射来,爬上纯白的床单,带着朦胧的轮廓。他睁着眼睛望向对面的墙壁,等待的时间那样长,待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话时,他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向了何处。
“彦夕,清秋走了,燕西也走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
柯彦夕回过神来,听不大懂她的意思,回想起晚上电视里的那个名字,大概知道她说的是电视剧。
“小蛮,那只是个故事,你千万不要当真。”他转而责怪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都这么晚了,你居然还没有睡觉。”
江子衿将泪蹭上他的衣服,因抽泣而一顿一顿地说:“彦夕,你说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既然知道最终会吵架、会分手,那当初为什么还要拼命在一起?不如只做朋友或是只做陌生人,那样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痛苦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柯彦夕却只是笑了笑。果然是小孩子的思想,若是真能未卜先知,或是真能阻挡爱情产生前的悸动,那这个世界便不会再有阴晴圆缺的美丽了。
他终于可以转过身子,抽了床头柜上的纸巾,给她一点点地擦脸。月色中,她的脸分外素白,清亮的光在深邃眼眸中缓缓流转,而脑海里早就填色,画出她红鼻子红眼睛的模样。
他的小兔子又回来了。
明明觉得有趣,可他偏偏要用大家长的语气来劝慰,“小蛮,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爱情这种东西要等你长大了再说。”
谁知她立刻硬着嗓子,恶狠狠地告诉他:“彦夕,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为什么?”就因为他劝她好好学习?
“因为你的名字听起来和‘燕西’一模一样!”
“……”柯彦夕有些无奈,“小蛮,你不能这样蛮。”
江子衿终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小拇指头紧紧地绕上他的,用力缠了一缠,嘴里不知在喃喃地念叨些什么。
他在她身旁静静地呼吸着,她便在这样和缓的频率中安下心来,仿佛流浪的孩子最终回到母亲的怀抱,在温暖的臂弯中找到久违的归属感。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对爱情这个话题,做出的不成熟的讨论。在此之后,他们还会有许多次的交谈、争执,却再也没有哪次如这次一样,她勾着他的小拇指,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喊他的名字。
正月的翰府冷得有些过分,海风卷着潮湿的空气拂过街头落尽叶子的树木。连绵的阴雨似是孩子鲜有间断的哭泣,不知何时便下一阵,亦是不知这一阵将要维持多久。
江子衿和柯彦夕度过的第一个年头,她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条铂金项链。柯彦夕将那银白色天鹅绒面的礼盒放到她的手里时,郑重地告诉她,每一个女孩都应该拥有一两件漂亮的首饰。
江子衿并不在乎,尽管那昂贵的金属很配她白皙的肤色,但终究只是冷冰冰不会发热的东西。但她很珍惜,将它收藏在隐秘的一隅,于她而言,珍贵的不是那稀有的元素,而是送东西的那个人。
说不清具体时间,但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柯彦夕多了一个崭新的习惯——嚼口香糖。
而此时的江子衿则喜欢上了小说,来者不拒,在这房子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便看一本。但大多数都看不懂,只是知道大概的情绪,她会随着书里陌生人的叹息而惆怅,中途便会有薄荷香味萦绕。一开始她会抬头,迎上柯彦夕的笑脸,而他总是用淡淡的嘲讽口吻说:“你不专心。”
下一次她便佯装不知他来,一页页地翻书看,装出仔细阅读的样子。直到他等得不耐烦,用手盖上书页,摇头晃脑地朗声吟诵,“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他最喜欢逗江子衿,江子衿也不计较,只是看着他面颊的肌肉一动一动,知道他在嚼口香糖,有些羡慕那化不开的东西能那样被他含在口中。
“你怎么吃起口香糖了?”她偶尔郁闷。
“连这个也要关心?”他笑得一脸嘲弄。
她只得作罢。
知道原因之后,江子衿也养成了和他一样的习惯。区别在于,她从不曾用那种清爽的味道遮掩过自己。
薄荷味又飘来的时候,江子衿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拿不准主意是朝他笑还是继续看小说。然而没等她考虑清楚,柯彦夕就大咧咧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一脸倦容地仰着头。
他的心情不太好,江子衿看得一清二楚,阖起书走去他身边,将身子轻轻伏在他的膝盖上。过了半晌,柯彦夕方才坐直身子,大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在看什么书?”他换了一枚口香糖,继续不厌其烦地嚼。
“哦,没什么。”江子衿将书递过去,撑着下巴,双眼微红地看向他,“彦夕,怎么会有不顾子女幸福的母亲?”
她在看《金锁记》,惊诧于曹七巧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想象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悲又可恨的女人。江子衿甚至愤懑地想,活该她嫁个残废做了寡妇,一生碌碌并且得不到快乐。
这也让江子衿多少有感于自己的身世,她也有至亲,在另一个地方,只是再无瓜葛。现在,她就只有柯彦夕一人而已。但是有母亲和没有母亲的感觉是不同的,母亲,这是一个伟大而意蕴丰满的词。
书中的曹七巧也是母亲,却疯疯癫癫的,像个储物盒,好的坏的她都要,掏空别人的一切来补满她心中的缺口。在她的搅局下,一家子都做了玻璃缸中奄奄一息的小金鱼。在看到心灰意冷的姜长安痛苦地结束自己的恋情时,江子衿的脑海里始终回放着书里的那句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柯彦夕将书接了过去,他几乎能认得出书中所有的字,此刻很快地扫过去,然而看了几页便直摇头。
“不行,小蛮,你现在还不能看这些书,这个书房里的书不适合你。我没打理过,都是旁人弄来的,这书不适合你,完全不适合你。”他不说哪儿不适合,但他就是强调这一点。
江子衿乖乖地低下脑袋,柯彦夕用他有力的臂膀抱起她,并将她放在柔软的沙发上。
他有些激动,说话的语速极快,“小蛮,这个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们过得不幸福,便希望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不幸福。他们心底的那点儿阳光彻底灭了,便用其他的手段为别人赶来阴霾,这根本就是不对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过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何必去听从他们的命令。你要记得,这世上虽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但我们并不是不能选择的。”他说得极为昂扬,双手握拳,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凸起。
江子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彼时她并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直到两天之后,她在家中亲自迎来了一位现实版的“曹七巧”。
那一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柯彦夕很早就陪着江子衿起来了,为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做好准备。
柯彦夕将寒假作业、卡通笔袋、家长回执一一放入新买的书包内,在此之前他不厌其烦地问江子衿各式各样的问题,诸如作业有无完成、新学期的计划有哪些,却无一回应。她坐在阳光之下,专心地弹着钢琴。
江子衿爱拉开窗帘,沐浴在阳光下练琴,而柯彦夕更喜欢拉上窗帘后,屋子里乌漆漆的感觉。
门铃响了,江子衿立刻站了起来,咚咚咚地往外跑,“我去开门!”她是有意要避开突然变得啰唆的柯彦夕。
柯彦夕却在后头疑惑,在他的印象里,应该没什么人会来这所公寓。想到此处,他居然有些心慌,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匆匆地赶了出去。
“你是谁?”
门外是一位打扮得极其典雅高贵的中年女人,一身黑色貂皮大衣,从上身一直遮到膝盖,下面露出两条笔直匀称的小腿,穿着蛇纹漆皮踝靴。她化着浓妆,尤其嘴唇涂得极红,十根手指也做尽保养,红色蔻丹艳丽得像是滴落上去的血。
江子衿恍然想起某篇小说里的情节,但又不知到底是哪一篇,只恍惚记得那人蘸水在台面上点了一点,下方又点了十点,代表一张红唇和十个红手指头,便将另一个人的形象给塑造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是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来人正从她手中的紫色铂金包里掏镜子,猛然听见了一个清甜的女声,顿时一愣,看向江子衿时,退了一步,又将门牌号看了一遍。
“这儿可是柯彦夕的家?”她试探着问。
江子衿点头,“是他的家。”
“咦……”来人收了镜子,拿红指头按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