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江子衿拍拍前胸。只要柯彦夕不扔了她,就是饿上十个晚上也没什么要紧。她依偎着他,他便将她整个抱起来,彼此互抵着额头,嬉笑着顶来顶去。
只是让江子衿没料到的是,柯彦夕带她来的地方居然会是一处殡仪馆。偌大的屋子里堆满了花圈,人群中间放着一方红木棺,鲜花丛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闭着眼睛,表情僵硬。
那是个死人,江子衿自然知道。她往柯彦夕的身边靠了靠,两只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腿,小脸贴着那挺括的裤子,发白的嘴唇微微在抖。
柯彦夕注意到她的异样,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声音很轻,嘴唇贴着她的耳郭,“小蛮,别怕。”
江子衿环着他的脖子,将脸斜斜地倚着他的肩头,“彦夕,我不怕。”
“好,小蛮很乖。待会儿结束了,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他的体温似是一道帷幔,将她重重包裹的同时,隔开外界的一切。她安下心来,和他脸贴着脸,片刻后才又问:“彦夕,那是谁?”
这一次,柯彦夕却没再说话。
悼念很快结束,有工作人员前来整理,拉着棺木往外行。柯彦夕心里清楚,这是要将人往焚化炉里送了。他抱着江子衿跟在人群之后,有人在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果然是柯少,久仰大名,几时回来的?”来人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每每行一步,一脸的横肉便使劲乱晃。嘴唇上有一撮小胡子,弯弯长长地拖到嘴角,让人不得不注意,看他说话时,胡子会不会被他吃进肚子里。
柯彦夕并不认识来人,但也知道这儿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没有过多的表情,连视线都是匆匆一扫,“您太客气了,前日才刚到。”
“辛苦辛苦,柯少这次回来总不会走了吧。令尊不幸英年早逝,如今驾鹤西游,重担都要落到柯少身上了。”胖男人见柯彦夕始终没有理会自己,只得跟在后头讪讪而笑,却在望见江子衿时,讶异道:“这个孩子是?”
江子衿连忙将头一转,不再看他,压低声音和柯彦夕咬耳朵,“彦夕,他可真像个长着耗子脸的猫。”
柯彦夕冲她眨眨眼,两人相视,浅浅而笑。他这才望了望胖男人,果然不错,身材像是肥胖的猫,笑起来却是张老鼠脸。他耐住性子,一字一顿地介绍,“这是江子衿。”
胖男人稀疏的眉毛一挑,这似乎是答非所问吧,还想再说,却见柯彦夕抱着女孩子走了出去。
一路从殡仪馆去了墓地,阖上石板的时候,柯彦夕将江子衿放了下来,站在众人之后,深深鞠了一躬。
青葱松树掩映中,他的父亲长眠于此。
二十二年的流年嬗递,仅仅能从照片里见到和自己相似的那张脸。当身边的玩伴挥舞小手高喊爸爸时,他唯有拉上自己的乳母,极快地走回家去。
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的第一个月和父亲离婚,带走作为工具的儿子和一半的财产,跨越万水千山到达挪威。
他也曾埋怨,也曾不解,沉溺在绘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也只有在那些斑斓梦幻的色彩里,他一颗流离失所的心方才能找到最后的栖息之地。
遇见江子衿的前一晚,他拖着一大堆行李被母亲从挪威赶回。他的父亲生了重病,奄奄一息。最终赶到医院时,却只是看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他为之祈盼了二十多年的一张脸,就这样永远定格在这一帧画面。
来不及悲伤,他所面对的是一生最大的转折。他不愿放弃挚爱的绘画投身商界,而他强势的母亲一再以死要挟,要么夺回柯家祖业,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郁郁而终。她放出狠话,只因不想输给他爸爸后来的情人。
柯彦夕想笑,觉得自己是一只牵线木偶,始终按照一早编好的动作,在别人的手指牵动下,表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戏剧。也许并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拥有一大笔钱,买所有他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但这真是他所想要的吗?他怀疑。
江子衿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戴着黑色的小礼帽,手里握着一副真丝手套。她轻轻地牵住了柯彦夕的手,“彦夕,我们能走了吗?”
柯彦夕从重重心事中恍然回神,低头见到满脸通红的江子衿,他又是蹲下身子,和她对视。她很热,嘴唇上方都出了汗,他便给她脱了帽子,用那手套给她擦汗,“现在就走。”
“彦夕,那个人到底是谁呀?”她还在纠结着这个问题。
柯彦夕顿了顿方才回答:“我爸爸。”
江子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居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在柯彦夕做好准备,要听她的安慰时,她却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彦夕,你也没有爸爸,我也没有爸爸。”她说得像是上街遇见熟人那么轻松,“可是你有我,我也有你,所以,不要悲伤。”
柯彦夕的身子一僵,随即按着她的小肩膀,挤出一抹笑意,微微提高音量调侃道:“小蛮,你错了,我并没有悲伤。”
“是吗?可你的眼睛非常的红。”
该不该说童言无忌呢?她昨日做了他的小兔子,现在换他做她的大兔子,这个世界,看似不公,实则公平。
柯彦夕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真的留下来,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接受一份不爱的工作。在他最为灿烂的时光中,被冗杂的文件和人情世故所打磨。
这距离他所向往的自由创作太过遥远,丝毫不具有艺术家憧憬的那份张扬潇洒,因而当他将返程机票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否吃错了什么药。
而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便只有那个捡来的孩子。江子衿像是一根跃动的皮鞭,时刻不停地挥动抽打,迫使他这枚懒惰倦怠的陀螺一个劲儿地旋转。
他越来越习惯和她说话,在她上学之后,他一边提醒她要认真上课,一边矛盾地给她发短信。每天下午,他早早开车等在校外,她的及膝白袜总是最干净的,很容易便发现目标,继而看她穿着英式制服雀跃而来。
而江子衿并不如表现的那样快乐。她是平平凡凡的一个孩子,自遥远的山村而来,冒险跳车之后,居然能够遇见一位愿意收留自己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让她拥有最好的物质条件,并且他也是最好的监护人,这一切都加重了她的不安。她空前地害怕会被他抛弃,若是放在以往,她早已身处谷底,倒也不会太痛。而现在,她走在悬崖边缘,一旦坠落便陷入万丈深渊,摔得粉骨碎身。
江子衿太恐惧了,便尽一切力量去表现自己的乖巧,帮忙拿鞋,帮忙倒水,捶腰揉背,忙得一刻不停。然而她还是害怕,越是不愿面对,就越是急着知晓答案,问了一次再问第二次,直到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彦夕,你很有钱吗?”她无法直说,但总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他有钱,她便不会被抛弃。
柯彦夕放下手中的报纸,恍惚记得这是她今日所问的第五遍,然后依旧耐心地冲她浅浅一笑,“只怕是的。”
“那你会一直有钱吗?”她目光灼灼。
“这可不一定,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能准确预料明天会发生的事。”
“……”
柯彦夕还欲逗她,却在转瞬间看见她的眼睛黯淡下去,便又一次毫无原则可言地说道:“但暂时会维持现状。”
“暂时?多久?”
“很久,我向你保证。”
“那简直太好了!”她拍掌。
他知道她意有所指,亦是知道她心中所怕,但他从未选择点破,仿佛这就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他们都在说着可有可无的话,却都从这可有可无的话中读懂对方,彼此比赛。在无关胜负的路程上追逐,为的仅仅是比对方更快地明白心事。
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寥寥数语,一举一动,他们培养着彼此之间的默契,这是平淡日子里他们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
从葬礼回来之后,柯彦夕将所有的画具都收拾起来,一并锁在偌大书房的一个暗格里。既然选择当下的活法,他便无法再做回原本的自己,索性丢了忘了,重新开始新的旅程。
人之所以选择逃避,是为了能活得更好。
他时常无意识地向江子衿灌输知识,鼓励她做一切有关于艺术的尝试,尤其是培养她对绘画的兴趣。但江子衿显然不够领情,与绘画相比,她更加热衷于音乐,买回钢琴的那一天,她简直高兴坏了,坐在钢琴椅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柯彦夕在她的乐谱上无意中翻到一幅莫奈的名作《睡莲》,伴着她手下灵动的音符,他讲着故事。
“这是莫奈的画,告诉过你的,可还记得?”
江子衿一心一意地弹琴,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将他的提问敷衍过去,并没想过要去理会。反正回不回答,他终是要说的,她完全明白。
“这是莫奈晚年画的《睡莲》,十三幅中的一幅。我和你说过,他极喜欢在阳光下作画,最后眼睛出了问题,画这些画的时候几乎失明。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你看看这跳跃的色彩、颤动的笔触,莲花或是倒影,似乎都浮在天际,看似随意,却美得梦幻……”
江子衿仍旧一根手指点一枚黑白键,始终不言不语,看似漫不经心,却并非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因而当柯彦夕在她身边坐下时,她便乖乖地停止弹奏,侧过身子冲他笑。
“你没有什么感想吗?”柯彦夕不紧不慢地弹出一支舒缓悠扬的曲子。
江子衿在一旁捣乱,细长的手指贴着他的,他按哪一个,她便跟着按哪一个,“有啊,你弹得真好。”
“不不,我是说莫奈。”
“莫奈啊……”江子衿摇摇头,“没什么感想。”
柯彦夕将手抽走,脸色微微一沉。江子衿知道这是他不大高兴的表现,连忙拽着他的胳膊摇晃。
“好吧,彦夕,我忽然发现我有感想了。”
柯彦夕这才又看她,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你说说,我看看你有没有悟性。”
“哦,好吧。”江子衿实话实说,“我的感想是,彦夕,为了保护我们的眼睛,我们是绝不应该在阳光下看书画画的。”
“……”
江子衿被安排在翰府最好的一所初中上学,因为在家乡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课,她所知道的许多知识都是靠旁听或是自学得来的。头一个学期极其艰难,她时常苦着一张脸从校门里走出来,刚刚上车就将小脸搁在手臂上哭。
柯彦夕便将手搭在她的背上,挠痒痒似的抓啊抓,“小蛮,赶紧别哭了,给我笑一个。”
她便用手一挡,如同受了更大的委屈,脸更深地埋下去,几乎是在吼:“彦夕,我真笨!”
一来二去,柯彦夕摸清了她的脾气,只是给她拍背顺气,再也不出声劝慰。江子衿反倒很快不哭了,侧头看向他,“彦夕,你怎么不说话?”
柯彦夕便冲她笑笑,“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区区几门课就能把你打倒了。”
江子衿立刻坐得笔直,使劲地擦着脸上的眼泪,“才不会,我要和它们死战到底!”
一早说过柯彦夕看不懂中文,而江子衿的学习确实存在问题,他便差人请了位家庭教师,每个周末都来家里上课。
于是,原本两人的世界里凭空多出一个人,在周末的美好时光里,常常能看到柯彦夕陪着江子衿一同听课,像模像样地从a、o、e念起。两个人相互比着学习,谁也不肯让着谁。
一开始柯彦夕的字实在是写得不够漂亮,江子衿便常常喊他“蚯蚓国国君”,讽刺他的字和蚯蚓一样歪歪扭扭。而柯彦夕说江子衿是数学白痴,这位白痴每每碰到3加4或是2加7就犯迷糊,反射弧极长,得思考两三秒才能报出答案。
家庭教师是一位在读女博士,长得并不漂亮,但极其让人舒服,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她白白净净的,鸭蛋脸,喜欢穿淡蓝长裙。她时常被这二人弄得哈哈直笑,有一次居然和柯彦夕笑倒在一起,靠着他的肩膀,乐得忘乎所以。
江子衿一怔,死死地盯着两人,心底忽生藤蔓,有一种窒息前的无望感。她立刻站了起来,推得桌上的茶杯相碰作响,对面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小蛮,你怎么了?”柯彦夕起身走过来。
女老师又恢复了平和的态度,“子衿是累了吧?”
江子衿将头用力地点了点,语气极其生硬,“我要睡觉了!”说完便不顾这两个人,快步地走去房间。
柯彦夕向老师颔首示意,一路追上江子衿,在她即将转身关门的一瞬间,侧身钻了进去。他拉着江子衿的胳膊,带她坐到床沿。
“小蛮,哪儿不舒服?你的脸色很差。”他有些忧虑,用手背覆上她的额头。
江子衿则是拉下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下,钻进他的怀中,“彦夕,我不舒服。”
果然她有些不舒服,柯彦夕开始着急,“哪儿不舒服?”
“这儿不舒服。”她将他的手搁在自己胸前。她心里很烦躁,她希望用他手心的温度来平复。
柯彦夕的呼吸却是一滞。这几个月来她吃得很好,许是营养太过丰富,首先是个子一下子蹿高了,紧接着也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