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子衿。”她声音极低,大概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女人过于倨傲,不笑时眼梢向下垂,颇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柯彦夕也已经到了门口,一见来人,并无太大的反应。他先将手按在江子衿的肩头,轻轻捏了捏,拉回了她的注意。
“小蛮,你先回房间练琴去,我不喊你,你不许出来。”
江子衿转过脸来看他,并不太想挪动步子,但一看他阴沉的脸色,知道无法抗命,只好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啄,继而飞也似的跑了。
柯彦夕这才有空理会门外的访客,他双手交抱在前胸,斜斜地倚上一边的墙壁,淡漠至极地说:“是你。”
女人这才将视线从跑动的长发女孩身上收回来,扫过柯彦夕的脸,径直走了进来,瓮声瓮气道:“真难为你了,乖儿子,来这破地方还能胖一圈,就连口味也变了,漂亮是顶漂亮的,只是一味地嫩。”
柯彦夕咬着牙关,紧紧跟在她的后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气味,极其馥郁,并微微地夹杂着辛辣——如同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
柯彦夕警惕地看了一眼江子衿,她正好关上房门。幸好江子衿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尤其是后面几句。
江子衿将背紧紧地靠上房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极快。不知怎的,江子衿总觉得那个女人来者不善,她站在那儿便是一种压迫。
她会是柯彦夕的谁呢?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有那样凌厉的气质,还有那下巴上难得的一道沟,柯彦夕也有——她猛然惊醒,那该是柯彦夕的妈妈吧!
她来这儿做什么,是要带走柯彦夕吗?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挪威。没错,北欧的一个小国,有丰厚的石油资源和广袤的森林山川,是柯彦夕成长的地方。
她连忙将耳朵贴上门,但听不到声音,直到另一扇门砰地关上。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客厅里果然没有人,书房的门却关着。她便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将耳朵紧紧贴上。
“我来是为了遗产的事,你爸爸居然一分钱都没有留给我。”女人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放大,她愤怒到了极点。
“当然不会留给你,你们离婚多年,何况你早就分走了一半。”
“简直废话,我替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我就是再分走一半,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房间内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对话一度中断,让门外的江子衿以为门内的两个人都偷偷溜去了另一个房间。直到有种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是那种凄切到恰似寒风过竹林的声音,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正有一头奄奄一息的兽在屋里呜咽挣扎。
那个女声又一次响起,“你很应当和我回去,你还有自己的学业要攻读。我和你的院长通过电话,他还给你保留着学位,就等你回去继续课程。你不是想做蒙克吗?留在这儿怎么完成你的理想。还是你突然改了志向,就想做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这一次,柯彦夕没有回话。
门外的江子衿却几乎震惊了,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心狠狠地疼了起来。她用力按着胸膛,指节似是泡脆的笋,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她知道自己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心里好似放着个秤砣,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拽得她整个人都摔下去,屁股先落了地,脑袋磕在了门上。她哪里还会痛啊,呆呆傻傻,魂早已不在。
片刻之后,柯彦夕将门打开,然后便觉得腿上被撞得一痛,一低头,看到双眼通红的江子衿。
他紧张地弯腰扶她,轻声喊着她的名字:“小蛮,怎么就坐地上了?”
江子衿却置若罔闻,眼睛发直地望向一处。她靠在他的怀里,隔着那薄薄的羊绒背心,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温度,极其细致地弥散到她的血液里,一并涌动回流进心脏。然而那熟悉的气味不再是淡淡的薄荷香,而是变成了一股烟味,像是烤焦的木屑,钻入了鼻腔。她开始咳嗽。
那个女人慢慢地走了过来。那鞋尖尖得刺目,像是两把匕首,要直直地捅到她的身上来。她是真的害怕了。
“这个女孩子是孤儿?这么小,多大年纪了?”没人睬她,她自说自话:“我看一定不超过十岁。彦夕,你是为了她才硬要留下的吗?”
江子衿忽然抬头看她。那个女人戴着假睫毛的眼睛红了一圈,却装满了傲慢。
女人被这双清澈的眼睛盯着,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无名火,“别这样看着我!彦夕,妈妈专程来这儿给你台阶下,你可一定要给我好好儿想清楚,别糊里糊涂地做了那老头子的傀儡。摆在你面前的不过两条路,要么和我回挪威,要么……”
她开始冷笑,不再往下说,转身离开。突然,她又转过身来,戴着皮手套的手在江子衿的脸上一滑,即刻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痕。
“洛丽塔,嗯?”她始终睨着自己的儿子,嘴唇的颜色更红了,“可惜她没有一个妈妈来让你娶,或者你也并不需要浪费时间白绕一段路程。”
江子衿听不懂,她抬头看柯彦夕,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洛丽塔……是什么塔?”
柯彦夕的眉头蹙得更紧一分,这一次他忍到极点,硬着嗓子下逐客令,“慢走不送!”
这一天,柯彦夕和江子衿都没有胃口,阿姨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可没有人吃得下一粒米。他们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谁都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
江子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向天花板。米白的墙纸上画着一大簇一大簇的欧石楠,是淡粉色的,精致而美丽。它的花语:孤独的爱情。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又到底看了多久。直到暮霭沉沉,她一头扎入梦境时,才以为梦中便是归路。
谁知归路,更多崎岖。
半夜里,坐在床头吸烟的柯彦夕被一阵哭声打扰,抬头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已经跑进了他的视线。他慌忙掐灭了烟,将烟灰缸塞入柜子里时,她已经奔了过来,细细的胳膊紧紧地环在了他的腰上。
他将女孩子拉到身边,和她一同坐在床沿,声音尽量轻柔,却掩盖不住吸烟后的那份沙哑,“小蛮,”他清了清嗓子,“做噩梦了吗?”
江子衿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她说:“彦夕,你不要抽烟。”
柯彦夕将床头的口香糖撕开包装投进嘴里,同时拉过被子给只穿着睡衣的江子衿盖好。
“小蛮,你的脚很冷啊。”他把她的脚捏在手里,用自己的温度将之焐热一些,再放进被子里,将空调的温度调高。
江子衿吸了吸鼻子,泪如雨下。柯彦夕拿着纸巾,在她的小脸上轻轻地擦拭,可怎么也擦不干。
柯彦夕知道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便微微笑着问她:“是梦见我了吗?”
江子衿这才抬头看他,他略有胡楂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有些刺人地痒,“彦夕,你要去挪威了吗?”
是或不是,说出来,一秒钟的事情,但柯彦夕并不言语。最怕的便是不言语,等待耗尽了耐心,由害怕到焦躁,再到宁为玉碎。江子衿禁不住哭得伤心。
“那是你妈妈吗?”她一抽一抽地哭,说得艰难。
他终于开口,“是。”
“她要你和她回挪威?”
“不,她要的只是我的钱和她回挪威。”
江子衿不懂,“她可是你妈妈。”
柯彦夕眯起眼睛,回望她,目光深邃,“但前提是,养儿子也是需要钱的。”
江子衿忽然想起那一日姑姑卖她的场景,她刚从鸡圈里拿了两枚温热的蛋,弟弟就冲出来抢走了一个,立刻敲开两半,直接生吞了。弟弟心满意足地扔了蛋壳,将脏手擦上她的衣服,乐悠悠地说:“妈妈在卖你呢,小野种总算能走了,哦,哦,哦……”
他一边鼓掌,一边火上浇油地喝彩。姑姑听见了,将刚刚数好的一沓钱塞进口袋里,又用力地把呆若木鸡的江子衿拉到身边。她朝人贩子笑得特别灿烂,“这就是我家女儿小蛮,你瞧瞧这模样多水灵,再等两年长开了,必定是个大美人!”
人贩子还挑三拣四,“就是太瘦,怎么喂的,这肉全长你身上去了。”
江子衿猛然后退了几步,手中的鸡蛋落了下去。青色的黏稠液体夹杂着碎了的黄色圆团,混着湿烂的泥土——未孵出的、已破碎的生命。
江子衿摇摇头,那段日子简直不能再想。她宁愿自己健忘,只将脑袋装满和柯彦夕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好日子。在这复杂的人世间,有谁愿意重温痛苦的回忆?恨只恨,世上竟有如此多的曹七巧!
可她不得不想,如果柯彦夕要去挪威,会带她走吗?还是留下她一个人,让她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
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有柯彦夕的存在,习惯了在她放学后等待她的车子,也习惯了在明媚阳光下,他纠正她弹琴的指法……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富足的生活,说她不忍放弃又怎样,她还这样小,哪怕虚荣也是正常的。
何况她并不如此,她比大多数人更懂得分寸。
她紧紧地抱着柯彦夕,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彦夕,你说要听我弹琴的。”去他的什么曹七巧吧,她发誓她只是要一个柯彦夕。
柯彦夕咬紧了牙关,手覆在她的肩头,欲压下她所有的不安。她一定担心到难以安眠的地步,像是年幼的孩子被父母恶狠狠地恐吓——“我们不要你了!”
可她连提都不提,生怕他记起来,她只是强调,他曾经许诺要听她弹琴。江子衿大概是觉得小小的承诺容易兑现,可这句话传入柯彦夕的耳中时,他只觉得分外悲哀。
这一晚,江子衿紧紧攥着柯彦夕的胳膊入睡,他每动一下,她都睁眼望他,警惕地说:“彦夕,你上哪儿去?”见他不走,她又慢慢地睡过去。
于柯彦夕而言,学业、理想是他的死穴。那就像是鸦片,他克制地将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内,可玻璃外,有人摆下了阵势,烧起了烟泡。烟枪中的鸦片化了,流到他的眼睛上,快速地渗透进他的心里。
他的母亲便是通好烟枪招呼他的那一个,站在悬崖峭壁之缘,明明知道,待他跑来之时,便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时候,然而那又怎样?他和他的欲望永远同在。
他的身后有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像是两条坚韧的绳索,吊住他,悬在半山腰,坠不到底,浇灭了大半的快慰。
柯彦夕多挣扎一时,那股薄荷的香味便愈加浓烈一分。呵上一层雾气的玻璃,他用半边熏黄的指头随意涂画。心里浮现出无数的画面,无一例外都是《呐喊》中那个脸部扭曲的人。他撮起干瘪嘴唇,或许想要喊,可天地倾斜之处,世界开始崩塌,黄色的背景翻涌起来,变成深深的旋涡,吞噬进他的呐喊、生气、理智、思想……
直至——无声无息。
呵出的雾气之上,有一双湛然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在心中绘出一幅图,有着浅粉的颜色,那是他的小兔子,是他的小蛮——若你懂得“他的”意思,便会懂得这一刻大汗淋漓后的彻悟。
柯彦夕拿起电话给自己的导师打电话时,已经平静得如同不起涟漪的湖面。他拒绝回到那处梦想起航的地方,彻底放弃学位,断绝了所有的念想。
他铁了心要留在翰府,子承父业,固守疆土。母亲因此受了刺激,很快和他打起了财产官司,同样未得分文的父亲的情人,也在同一时间和他纠缠。这一下子,两个势不两立的女人倒是站到了同一阵线。
官司打得极其艰难而且漫长,但最终他还是赢了。胜诉那天,他在穿衣镜前轻叹一声,拉下领带的时候,江子衿就站在房门口偷偷地望他。他心情奇好地过去抱她,如释重负地说:“小蛮,我终于回来了。”
江子衿微微一愣,继而乖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两张脸紧紧地贴到一起。她笑道:“彦夕,你天天都会回来的。”
“没错,我天天都会回来。”他是知错能改的好学生,食指自额前挥向半空,跟她潇洒道歉。
“我天天都会在家里等你的。”
两人相视而笑。
打官司前后的这段时间里,柯彦夕每天都抽极多的烟,时常一支还未终了,就急急地点上了下一支。烟雾自食指和中指间升腾,熏得他微微眯眼,待整个办公室都是烟雾,他便开窗让其散了,嚼着一块口香糖走出去。
他从不在江子衿的面前抽,也担心她闻见那股气味,只好用其他味道来遮掩,以至于后来他将烟戒了,却保留下了嚼口香糖的习惯。
江子衿倒是很喜欢,她说唯有这个时候,才真正觉得他只是生活在自己身边的普通人。这个时候的柯彦夕会嚼着口香糖,散发出淡淡的痞气,而太多时候,他是玻璃罩里的精致假花,永远纤尘不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柯彦夕的母亲在败诉后又出现在江子衿的面前过,她似乎是专门来会会这个江子衿的,进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便直奔目标,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