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山,历代帝王加封祭祀的著名镇山。
不论请林大小姐喝酒还是吃饭当然都要找一个像样的馆子。
这里是紫云山南镇中最有名气的酒楼“封王酒楼”。
酒楼临封王街而建,地势开阔,环境优雅,不远处就是一片完全人工栽培而成枫叶林。酒楼最奇特的景象是他的屋顶有两个巨大的铁锥。
这里不设雅间。
这是一个有钱、有权、有本事的人的世界,连碧云城的有头有脸的人都偶尔坐上豪华的马车到这里来住些日子。大多数来这里喝酒的人除了摆摆排场外,更想认识结交一些和他们一样有权有钱的人,然后说不定哪天就可以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你得到了我的权,我得到了你的钱。
这可能也是这座酒楼不设雅间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这些有钱人能更好地欣赏台子上那些轻歌曼舞,管弦丝竹。
满堂名人,金樽盛酒,玉碟落菜,轻歌曼舞,夫复何求?
林大小姐、三两、朱大老板就正在这里享受着。
公孙二娘却先走了,她一定要尽快见到林清衣,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
朱大老板酒喝得很快,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断了几根肋骨。他在这里看来很有面子,有的跑堂的居然认识他,和他打招呼,朱大老板看来却冷淡得很。
喝酒无话当然无趣,所以每个喝酒人都喜欢找一些话题来说,而且不论你的话题有多么愚蠢,都有人乐意回答。
三两倒了一杯酒,问朱大老板:“我对送信的法子一直很感兴趣。我只知道鸽子、鸿雁可传书,但凡舞却说‘雾林’有个‘蝙蝠洞’,那里的蝙蝠可以传递信息,这倒是怪事。”
朱大老板道:“‘雾林’有个组织叫‘蝙蝠洞’,他们饲养了一种‘蝙蝠’——确切说那也不是蝙蝠,只不过它像蝙蝠一样可以夜间飞行。那种鸟儿寿命很长,长相难看,却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所以只要把那一对鸟儿拆开,不论你把它带到哪里,它都会找到它的伴侣。据说这种鸟儿有一种奇异的感应,如果它的伴侣已经死去,它也会滴泪而死。”
林大小姐眨眼道:“看来这鸟儿还真比人更多情。如果有一天我找到这蝙蝠洞,一定把那些鸟儿都放出去,让它们去寻找它的伴侣。”
三两道:“它们的伴侣也一定是被人控制的,你就算放它们出去,它们寻到它的伴侣,还是会被人重新控制的。”
林大小姐瞪眼道:“那我不管,至少可以让它们团聚些日子。如果让我看到养了这种鸟儿的人,我一定把他的鸟笼子拆烂。”
——林大小姐现在和三两好像已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
三两连忙点头,严肃道:“当然,当然。不但要把他的鸟笼子拆烂,还要把这人也关到笼子里,让他也见不到自己的老婆。”
林大小姐展颜道:“过分了,过分了。不过这种鸟儿倒是不应该叫蝙蝠,我看应该叫‘相思鸟’。”
朱大老板提议道:“大小姐就是有文采,为了这名字我们当浮一大白。”说完仰脖一杯进肚。”
三两品味一番也仰脖干掉杯中酒,道:“你常常来这种地方?喝这种酒?”
朱大老板又喝一杯,扬了扬杯子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杯酒在这里卖多少两银子?”
三两摇头道:“我猜不出,别人请客时,我从不在乎酒值多少两银子。”
林大小姐道:“我算了一下,大概值三两纹银。”
朱大老板道:“这已经是一个七口之家的贫困百姓一个月的生活费用支出了。”
三两突然不再喝酒了,他喃喃道:“其实这种酒虽是好酒,但市面上三两纹银怕是也能买一斤了。”
朱大老板接道:“但我只要回来,就常常来这里喝酒。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浪费?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浪费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还有很多人都填不饱肚子,甚至饿死。但我却常常都要来这种地方,因为我是‘朱记’的大老板。”
——他来这种地方只不过是做好他的工作,扮演好他的角色。“朱记”的大老板当然应该光临这种地方。
三两道:“他们给你付账?”
——他们无疑是荒野诸星。
朱大老板道:“不错,但我在这里花的每一两银子都一定要有它的用途,绝不能乱花。他们的账目一向很清。”
三两道:“今天呢?你难道不怕他们查你的账?”
朱大老板叹气道:“今天恐怕要掏我自己的腰包了,但请林大小姐和你第一次喝酒,一定要喝最好的酒。”
三两叹气道:“林大小姐本就不喝酒。而我喝这种酒其实很不对胃口。”他招招手让小二过来,点了一坛寻常老酒。
朱大老板盯着老酒眼睛发亮,也不阻拦。
林大小姐悠然道:“你说来这里喝酒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看却普普通通。”
朱大老板小声道:“来这里喝酒的有些是外地的商贾巨富,这些外地的冤大头的银子好赚得很。但今天这里的人物也有几个我见过,比如刚刚进来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缩在角落中的铁塔般的壮汉就是苏大将军麾下的大前锋,绰号胡铁锤。据说他曾以一柄百斤重的铁锤独退三百荒原野骑,和‘眉山双鼓’刘氏兄弟并称‘西门三猛’。”
林大小姐抬头四下看了看。在那不显眼的角落中确有一个铁塔般的虬髯壮汉,他正和一个身材矮小却头大如斗的秃头坐在那里。那秃头秃得极为彻底,小鼻子、小眼睛、小嘴,皮肤红中带黄,就如一枚大号的鸡蛋。那虬髯壮汉左顾右盼,不经意就看向别人的酒坛。那个鸡蛋一样的人却边叹气边剥一个鸡蛋。蛋皮一点点剥落,他的眼睛就露出了奇异的光彩,一副欣赏崇拜的样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头长得像一个大号的鸡蛋?
自从那个铁汉一进来,三两就背对他的方向而坐,好像很不愿意那个铁塔般的壮汉看到他。
其实三两他们刚进来时,也有一个人立刻醉了,而且还醉得趴到了桌子上。那个人就和另外一个很普通的人坐在靠楼梯的位置上。
林大小姐却对另外两个人很感兴趣,她呶呶嘴道:“那两个怪人是什么来历?”
靠近窗口坐着的两个人,一人身穿厚裘却仍旧不停地打着冷颤,连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他坐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就像正坐在冰天雪地中。另一个人却敞开胸膛,大汗淋漓,手中的扇子车轮般扇动着,他坐在这里就像正坐在火炉上。最奇怪的是冷得打颤的人是一个肥猪般的胖子,热得流汗的人却是一个周身上下也没有四两肉的瘦子。
这两个人长相实在不怎么耐看,却有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
林大小姐的声音不大,但这两个怪人却似有意似无意看了看林大小姐。
三两可不想林大小姐惹上麻烦。连忙岔开话题道:“这地方的菜名实在是奇怪得要命,明明是‘芙蓉蟹肉’却偏偏叫‘乞丐蟹肉’;明明是‘脆皮鸡翅’,却偏偏叫‘叫花鸡翅’;明明是‘清蒸熊掌’,却偏偏叫‘要饭熊掌’。咱们是不是到了丐帮总舵了?”
林大小姐抢着答道:“因为曾有帝王到这里祭祀遇险,幸亏一个乞丐救了他。据说那乞丐手使一对大铁锥,横扫匪帮,杀敌无数。帝王就要封他个官,问他有什么要求,要做多大官。想不到这乞丐竟然只求帝王封他为‘乞丐王’。因为按他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如果连乞丐都做不成的话,活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从此这条街就叫‘封王街’。当时的这座酒楼的老板灵机一动就把酒楼命名为‘封王酒楼’,又在楼顶置大铁锥。宣称当时帝王封王就是在他的酒楼中,并把这里的每一道菜都冠以乞丐之类的名字。”
朱大老板道:“这里的生意竟出奇地好,而且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商贾巨富就是武林大豪、文人墨客。这只因为‘乞丐’是帝王之封,所以才尊贵。”
帝王说的话永远是金口玉言。帝王封王的词语当然也吉祥如意,即使那词语是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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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是皇天的儿子,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帝王若说你是王侯,你就是王侯。帝王若说你是乞丐,你就是乞丐。
——想不是都不行,更糟糕的是大多数人们都把这当成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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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有黄公,须发如蛇,红绸束之。佩赤金之刀,携云雾之威……”
刚刚唱完《东海黄公》,台上又上来一个人。这人一身鲜艳夺目的戏服,脸上浓妆遮掩了他本来的面目。他手执一对花枪,枪随人动,人随枪舞,当真惊艳四座。枪影间竟有一丝特殊的香气飘荡空中。只听他字正腔圆地唱道:
“问世间,乞丐几多?看世间,丐来丐往,乞讨声声。”唱罢此句,哎声对台下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乞丐,只不过要饭的方式不同。比如,子女向父母要饭,贪官污吏向百姓要饭,富人只不过是堂而皇之地向穷人要饭的一类人。穷人也是乞丐,只不过他们向天要饭,靠的是勤劳和汗水。强盗和乞丐其实是一种人,只不过一种靠抢,一种靠要。和尚其实也是要饭的一类人,只不过他们叫化缘。”
这是什么话?一些人开始不说话了。这些富人、贵人当然都听出了这个唱戏的人在讽刺他们,而且讽刺得很有道理。
这人突喝道:“和尚化缘,天经地义。闲坐豪楼,喝酒吃肉,实在可恨。若是还滥杀无辜,就该下地狱了。”
——这里难道有和尚不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已经看出台上唱戏的人正不知在找什么人的麻烦。
“热死我了!”那个奇怪的瘦子突然大叫。一听便是那种喝得差不多的人的声音。
那胖子的舌头也已硬的像石头。他裹紧衣服道:“你这个人的病已经越来越重了,这么冷的天竟然喊热。”
人们都停下各自的话题,大家都已经猜到台上的人可能找的正是这两个怪人的麻烦。
——这两个怪人难道是两个和尚?
“谁说我有病?”瘦子突然大吼:“你这胖子才是真病得不轻,居然冷热不分,怕是离死不远了。”
胖子的脾气似更大,屁股都离开凳子:“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有病。要不是看你一身骨头,怕一失手打死你,我早一拳打偏你的嘴了。”可惜他坐下时没太坐稳,居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酒楼里只有私语声。
这里的温度既不高也不太低。所以这两个人其实都有病,都不很正常。不正常的人是不是常常令人发笑?
可惜酒楼中都是一群颇有身份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发笑,也不会妄加评论。他们都只坐在那里看。
林大小姐却不是老江湖,当那胖子坐到地上时,她就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好看。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借机看向林大小姐。
那戏台上唱戏之人也连叹三声:“哎,哎,哎,美人呀!你倾国又倾城,沉鱼又落雁……”也不知是不是唱给林大小姐听的。
美人惹人怜。如果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笑你,大多数男人都不会很愤怒。瘦子和胖子却很愤怒,这两人同时卷着硬硬的舌头大声道:“那个小丫头,你笑什么?”
林大小姐转着眼珠道:“我也没笑什么,只不过笑你们明明谁都没病,却偏偏都说别人有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胖子和瘦子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只不过他们的笑容没有林大小姐的可爱。差得也不太多——只不过稍差十万八千里。
林大小姐又笑道:“不过,你们两人的确又有一点小病!”
这两人立刻又大怒。
林大小姐赶紧补充道:“你们的小病就是,舌头都有一点发硬。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就若喝得太多,都难免要得这种病,而且这种人都是千杯不醉的酒中高手。”
胖子和瘦子脸上立刻又堆满了笑容,禁不住一齐去摸酒杯。
台上舞枪人突大喝道:“这两个人浑身都是病,只有脸皮绝对没有病,那位小姑娘可知为什么?”
林大小姐飞快地瞄了一眼舞枪人,却道:“我只知道你的枪舞得果然不错。”林大小姐竟然知道避实就虚——既没有得罪那一对怪人又回答了问题。
朱大老板喃喃道:“欧阳花枪,天下无双,他的枪当然舞得不错。”
这人竟然是名满天下的花枪欧阳小诗。
欧阳小诗接到:“因为他们的脸皮可以瞬间由怒变笑,也可以瞬间由笑变怒,这么灵活的脸皮怎么会有病呢?”
没有人笑。酒楼完全安静了下来。
胖子突然打着酒嗝很吃力地问瘦子:“这人是不是疯子?”
瘦子擦着额头上的汗道:“他没有疯,只不过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说完他的这只擦汗的手就立刻放到了桌子上,那红木的桌面就立刻出现了一个洞,一个和手一模一样的洞。
这人随随便便就用他的手切透了这张硬质木桌。
胖子端起酒杯,呼着冷气道:“那你快去杀了他,我一看见病人就喝不下酒!”说完他的酒杯就放到了桌子上,酒杯就突然不见了。
——那不见的酒杯已完全嵌入桌面中。
胡铁锤已经站了起来,但旁边的鸡蛋却拉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瘦子道:“好,我们一起动手!”说完这两个人就一起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