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喧犁摘了两颗案上的葡萄丢进嘴里,顺便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坐姿毫不斯文。
“喧犁姑娘,那是三年一度秋甄中选出来的十位民间佳人,由大王定夺选出前三名,有幸入宫侍奉大王。“
说话的是一位深绿深衣的姑姑。
从泗水涧到楚襄宫,景平一路陪着喧犁,他两虽一路有说有笑,但喧犁却觉得他时刻像在押送犯人一样,怕她临时逃脱。
终于到了楚襄宫内庭景平就不方便再跟着了,他很放心的让喧犁随了这位姑姑的带路。她叫登荷,相貌端方,谦谨秀气,看起来比她年龄大,但保养得极善。这是喧犁第一次见她,路过的的宫人大都对她先行礼,唤她登荷姑姑,她才微微还礼,所以喧犁猜出她应是宵花最贴身的人。
姑姑年方几何?有家室否?家乡何处?入宫几年?喧犁一向对这种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没什么抵抗力,一路上都跟登荷搭讪套话,对方的回答却很点到为止,绝无半点市井农妇的长舌。
一拐弯来到一处凉亭,喧犁看见稍远的平台处有几位窈窕佳人的身影,便在庭中坐下观看。如果这是秋甄的最后一轮的话,那父王必定也在场。喧犁虽离宫多年,但楚襄宫的内庭的一草一木一庭和她当年在这生活时并无大异,她仍极为熟悉,挑这个位置坐着,有庭中乔木障眼,既可以不被发现,又刚刚好可以尽情欣赏几位美人的表现。
只见那几位美人在太阳下站了一时半刻了,才有一位深红色宫服的内官从她们前面巡视了一遍,然后才谨慎的请出了后方的大王,准备逐个介绍那几位佳人。
几年没见,喧犁看到高大魁梧的父王已经略显龙钟老态,一时竟有些不习惯。楚王从树影中信步走出,他穿着深紫色的龙纹常服,他也没真的认真瞧好那几个女孩,一边抬头望天,看看庭花,一边听着内官介绍这位美人来自哪里,又因何种才艺特色入选,心不在焉,偶尔他才回头来看往姑娘身上扫一眼。看得喧犁不耐烦的抿了下嘴角。
”哼,老色鬼。“喧犁轻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吓得一旁站着的登荷赶紧直直的跪下,惹得喧犁心里一阵抱歉又好笑,赶紧扶她起来,拍拍她膝上的尘土小声安慰道:”姑姑放心,喧犁有分寸。“
楚国后宫有位分的夫人美人们都来自各国贵族,毕竟不能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所以楚王每隔几年也会命人从民间挑些女子,消遣玩弄。
但是要去见宵花完全可以走更近的路,不用绕这一圈,喧犁这才觉得登荷好像是有心带她来看这一幕,换句话说,是宵花吩咐她这样做的。喧犁没有问,两人继续看着中庭的秋甄。
内官已经介绍到第7位,大家依然看不出大王对哪一位有特别的兴致。夏蝉不时的鸣几声助兴,其实除了大王之外,在场的其他内官宫婢,心里都有几分着急。
“叮…“有金钗落地,造成声响,众人因都看着大王所以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唯有偏远处的喧犁,一双战场上练就的鹰目,清楚的看到那位方才已经介绍过的第五位美人,在大王走过之后,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拉松了自己髻上的金钗,关键时候头一侧,这一声落钗果然引得大王转身查看。那落钗的美人此时正莹莹半蹲打算拾钗,起身时,几缕青丝风中纷乱,别有风情,正好对上大王的目光,身下的美人无非是露出了几若寒蝉惹人怜爱或是纯真清澈荡人心脾的目光,自就引得楚王亲身相扶。
这时内官识趣的又走过来,将这位美人向大王重新介绍了一遍:“旌州嬅氏,年十六,知声乐,熟礼器,尤擅棋弈......”
从小在楚宫长大,又在宫外历练过不少,见识过宫里宫外的女人们绞尽脑汁博得男人青睐的伎俩,喧犁不信这位“尤擅棋弈”的心机美人不是有意落钗。但她知道,她那威名硕硕,被称为楚国中兴之主的父王最吃这一套,喜欢出其不意的惊喜。
切,喧犁很不屑。
“手段无须太高明,其效显着即可,旗鼓相当时候,御敌之术往往在于先声夺人。”站一旁沉默半天,登荷突然发话了:“不过,宵花公主又说,喧犁姐姐深谙此道,无须提醒。”
那...你还说什么?
但喧犁看着登荷说完脸上尴尬僵硬的笑容,就知道,这番势利之话一定不是这位美姑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宵花那个臭丫头让她转达的。
真是越想越气,总爱给她使这些玄玄乎乎手段,要不是看在她跟自己还有一点血缘关系,不想被人说自己泯灭人性,早一爪子弊了她。
“戏看完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九妹?“
看喧犁有点沉不住气了,登荷赶紧把头又低了低,躬身道:”婢这就带姑娘去沐浴更衣准备,参加今晚的宫宴。“
”更衣?好啊!走。”
登荷一愣,显然是觉得喧犁对如此女儿家繁琐之事的积极配合与她的想像不符。不过其实喧犁倒不在意。好歹以前也真的是个守礼的大公主,翟衣、展衣、褖衣,上裳下襦,绅带花钗...宫中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她是知道的,如今总不会让她参加完宫宴脱下来再走吧。如此,她又可以得几件漂亮的衣裳,回寨楼里分送给那些漂亮的妞们。于是她宽心的跟在登荷身后走。
刚走几步,木从中转出来一位深红宫衣的内官,这一次,登荷先对他行了礼。
“宵花公主有命,嬅氏六卦不稳,恐乱宫闱,今夜之后,将她转送阑珊宫,听公主发落。有劳大监。”
喧犁琢磨着,十位美人她排在第五,应该是最中间的位置,想来她出现在大王面前是有人安排,不过很可惜,遇上了宵花会神算的臭丫头,再天衣无缝的计谋也被劫了壶。
细黄薄纱内衬,红棉镶边,华贵的织纹…多少年没碰过这样的衣裳。尽管这样的衣裳随便一件就可以让宫外的女人开心得抓着不放手,喧犁自己却从不喜爱这些,有些女孩子一旦心中有了目标,绫罗胭脂对她来讲就可有可无了,毕竟那是讨好男人用的东西。了当细密的锦缎顺着喧犁的手滑上肩膀,亲密的贴着自己粗糙又伤痕累累的皮肤,那个粗野奔放的她好像也被包裹起来了,一下将她包装回十多年前,她还是宫里的大公主,父王赐她无数绫罗金银,她都从未放在眼里的时候。
宫宴设在东南的钟赢台,场面不算隆重,外臣不多,像王室小聚,有位份的妃嫔也有几个空坐的,毕竟只是送走个不知名的小妹,大家趁机聚聚,没有人当回事。帮喧犁换衣打扮费了好些时间,换好华服从侧道进钟赢台时时,大王和王后已经离场。对九妹而言,并没有寻常人家儿女出嫁临行拜别父母的依依惜的感人场面,楚王不是第一次嫁女儿,燕赵齐韩国都有楚国嫁过去的公主,这楚宫中的公主太多,没有哪个是特别珍贵的,当然,除了宵花。
父王不在,喧犁也乐得自在。那个当年知道她被人狼咬了一口后就待她像换了个人的父王,她今日已经见过,不想再见了。
好些新晋的美人贵人们都没见过喧犁,身边走过两位看似正在嚼舌根的娟秀美人,抬头看见喧犁和她旁边的登荷,夜色中看不清楚,将她错认作宵花,立刻停住了嘴,还向她微微施礼。
喧犁索性将错就错,神态冷傲地向她们瞪了一眼,转身就走。
“那臭丫头真的长得这么像我?“喧犁一脸失望的问登荷。
再往前走,在舞女交错的身影缝隙中,喧犁看见宵花,一身娟红喜庆的轻纱裙,依然是她印象中的绝色姿容,这一宫的女子,都难找到像她这般气质的,无论长幼,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则太素。
当然,再美的样貌,都敌不过她的黑心肠。
宵花列坐于大王和王后之位的左下,排位仅次于太子,看起来心情不错,拂袖一遮,饮下了一杯,一旁的小侍卫又将酒樽添满。
她一手安排的九妹赴秦,不管九妹的意愿,将她送到一个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九妹才十四岁,是跟喧犁一样厌弃宫闱,自有追求的女孩。喧犁越想越不忍,驾起气势向宵花走去,她是个从不放弃争取的人,这次至少她要知道宵花这样对九妹的原因是什么。
宵花也看到了姐姐喧犁,两人相隔数尺,对视半响。
登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回到宵花身边,一主一仆在等着喧犁先走过去。
周后的丝竹乐声突然变得大声许多,有伶人高声宣布:“落华公主献舞。”
“落华”这个名字又是谁赐的?这是明摆着暗示九妹德行有失吗?我的妹妹嫁出去,不能让秦人看低,不行,要改!
身后的舞姬纷抚云秀,将华衣浓彩的九妹迎出。身为民间乐坊头牌,九妹的舞步跟一般中规中矩的宫人比更是妖艳绮丽,玉袖生风,引得一众各自饮酒作乐的外臣公卿们都纷纷凝神静观。喧犁也趁机结束了与宵花的对峙,转身观舞。看着舞娘雍立中起落纷飞的九妹,暗自惊叹她的舞技比上次见时又增进许多,加上宫中铃乐比民间的钟鼓不知胜出多少,竟能奏得人飘飘欲仙,看着她的舞,荡人心魄。
在被人狼咬伤之前,喧犁也是虞山上的巫女,不知道是那时攒下的灵气还剩一点,还变成人狼之后,对危险的感知更敏锐了,喧犁的一闪而过意料念告诉她越绚丽而奇异的事物往往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像九妹的舞。
因此当黑色的青铜毒箭从一个舞娘的水袖中射出时,喧犁可以反应敏捷地躲开并将其打落。但射箭之人显然不止一个,马上又有另一发暗箭射过来,喧犁这才意识到目标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宵花。
可惜古往今来宫谋暗杀,讲究的都是一击弊命。如今被喧犁挡下了第一箭,跟着第二箭眼看着要能成事,却也在逼近宵花时被一手截下,是跟喧犁一般反应迅猛的景平。
哼,都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你是宵花养的狗吗?喧犁瞪着景平,用眼神说道。
钟赢台是楚王刚刚待过的地方,而且景平将军都已经动手了,廷尉的反应再怎么慢也开始全副武装的围过来,将那十几个舞姬统统扑倒在地,就连旁边一众惊呼乱串的宫人也有几个被止住,迅速压制了混乱。
斗志才刚刚被激起,喧犁觉得好不过瘾,一边懊恼着自己刚才真不应该挡那一箭,反正怎么看也要不了她的命,一边四下看看旁边的谁座上有一两杯喝剩的好酒,正要喝下解气,余光看到九妹被人误作此时的主谋制服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妹妹被那两个内侍抓着眼神冤屈不愤,这是她最忍不得的事情了,她突然心头一热,疾袖一挥顺手将铜壶往按住九妹的廷尉砸过去,趁对方反倒在地时一步跨过去抽走他的佩刀,一个飞身像一道红光般朝宵花俯面刺去,吓得众廷尉顿时如临大敌,统统拔出刀剑准备与之搏斗,却见平日一向斯文纤弱的宵花公主面无惧色,淡定的躲开攻势,随即翻起桌案,并已其为踏板,一下竟如喧犁一般轻身跃起,两人一个娟红一艳黄翻腾打斗起来,景平将军罢了罢手,示意众廷尉不要妄动。两人出招都相当华丽流畅,让人看得目不暇给,转眼已经从台下打到台上,但迎击的宵花似乎稍显弱势,大家也能看出喧犁并未下死手,比起打斗这更像是二人的表演赛。宴会本已至尾声,品位高的令尹大夫早随大王离开,但还有不少无所忌惮又爱看热闹的文人武官在场,他们此时正对两位贵人的打斗点评乐道。廷尉早就让开了,就连一旁的连人也是玲珑剔透,已经按两人打斗的节奏开始击鼓鸣钟。
啧啧,都说她一出现,必定要搞些事情!虽不敢插手,但景平实在看不下去了。比起宫闱打斗带来的不良影响,他更担心的是宵花身体受不了。
“大王驾到。”有内官高声喊道。这才让台上的红黄二人锋芒渐收。
看宵花还能稳稳的站着,景平舒了一口气,立刻上前查看有没有伤到哪里。只见宵花稍理了鬓发,一敛宽袖,唤:“登荷,让史官大人将刚刚这一段划去!”
“等等,史官先别走,“喧犁略带醉腔:“把我九妹‘落华’这个难听的名号划去,改‘九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