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香自杀的消息,让一个人天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不安。这个人就是和静香一起长大的义雄。自从和庆华发生冲突后,他再也没去过飞驒之樱料理店。有时在街上遇到藤本家的人,他就远远地躲开。静香和庆华在一起,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听说静香和庆华走了,他心如刀绞,但又无可奈何。不过,他是当过兵的人,也是曾经被遣返的战俘,他知道静香要想蒙混过关是非常难的。但静香和庆华在一起,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多次发誓,即便静香回来,自己也不会再理她。
果不出他所料,几天后静香真的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义雄一脸的不屑。但是,多年来积淀在心中的那份对静香的情感,很快又苏醒过来。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路过飞驒之樱料理店,在走到门口儿时又总是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不过他想,现在静香既然回来了,自己就还有机会。因为他知道,在近期内,无论是静香去中国,还是庆华来日本,都比登天还难。就在他终日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的时候,静香居然喝药自杀。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静香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他的心里仍然焦急万分。过了几天,见静香还没出院,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第二天早晨,春子提着装着食物的木盒来到了医院。就在她一点一点地喂静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春子扭头一看,见是义雄,急忙起身招呼。义雄极为谦恭地走到病床前,然后不太自然地对静香说:“静香妹妹,听说你病了,我特意过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儿了吗?”
静香和义雄一起长大,虽然他和庆华发生过冲突,但静香始终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对他并无反感。见义雄来看望自己,她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哦,义雄兄。我还好,没什么的!”见静香对自己并无敌意,义雄着实地松了一口气。一阵嘘寒问暖之后,义雄告辞离去。走出医院,他冲着蔚蓝的天空长抒了一口气,好像又看到了某种希望。
此后,义雄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望静香,有时也会帮藤本夫妇做一些事。一个星期之后,静香该出院了。当天上午,义雄和藤本夫妇一起将静香接回了家。静养月余,静香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但她的精神仍然十分消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会遥望着西方的天空,暗暗地落泪。因为大海的那边,有一个人让她无法放下。而义雄仍然经常来飞驒之樱料理店——不是来帮忙,就是来吃饭。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和藤本一家相处得相当融洽。
转眼,第二年的春天到了,高山城里城外绽放着繁盛、洁白的樱花。一天早晨,静香和昌男穿上干净、漂亮的衣服,来到城外欣赏樱花。樱花树下,春光四溅,落英缤纷,徜徉在花丛间,静香的心里醉了。但转瞬间,她悲从中来,无法斩断。她想起了自己和庆华在一起的美好岁月。那时她曾不止一次地梦想,庆华能等来高山的春天。待到樱花开了的时候,两个人携手漫步在如歌似梦的樱花树下,任凭和煦的春风吹拂,共同聆听枝头欢快鸟儿的祝福。
见姐姐的眼角儿溢出了泪水,昌男知道她又想庆华了。他怕姐姐过于伤心,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说:“姐姐,你别哭,别伤心,我知道你又想庆华哥哥了。我向你保证,他肯定会回来找你的。”
听完弟弟的话,静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微笑着对他说:“昌男,你先自己去旁边玩吧!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你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过一会儿就回来找我!”昌男正想一个人自由的玩耍,听姐姐这样一说,他欢蹦乱跳地跑到不远处玩去了。弟弟远去的身影像一支飞梭一样将静香的意识拽出了躯壳——落花如雨,随风飘荡,那个倒伏在小街上的褴褛劳工,那个给自己和弟弟讲述天津故事的中国男人,那个为了自己而与美国兵拼命的纠察队员,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恍然间,她的耳边响起了自己和庆华的海誓山盟……在一只白鹤引领下,庆华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穿越两旁尽是白雪的小路……薄雾萦回,她赤裸裸地倒在庆华的肩头。一片片情境在静香的脑海里飘过,她仿佛真的回到了和庆华在一起时的幸福日子。
但转瞬间,在海边传来了庆华凄惨的呼叫声和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静香蜷缩在樱花树下,她的心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静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声音未落,一张有力的大手按在她的肩头。静香一下子从迷离的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之中。一抬头,她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义雄蹲在自己的身边。“义雄兄,原来是你。”静香有些诧异地说,同时下意识地推开了义雄的手。义雄蹲在静香身边,眼神里充满关切和怜爱。他用手轻抚了一下静香的秀发,然后颇为温情地对她说:“静香,看到你总是伤心,我心里很痛!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发生了任何事,我都会守护在你的身边!”
静香知道义雄的心思,但她却无法接受这份感情。嘴里嗫嚅一番后,她站起身来,想去找昌男。见静香还是拒绝自己,义雄浑身发凉,心里十分焦虑。静香刚一举步,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并怒吼道:“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支那劳工!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战场上我最想念的人就是你!为什么我在你眼里却不如一个支那劳工呢——?”
面对诘问,静香一言不发,只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推开义雄。然而义雄却死不放手,并继续声嘶力竭地叫着。很快,一些人围拢过来,而且议论纷纷。这时昌男也跑了回来,见义雄抓着姐姐,他一下子蹿到近前,使出浑身力气想推开义雄。“放开姐姐,你不要抓着她!”他一边推义雄,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喊叫着。
面对旁人的谴责,静香姐弟的抵触,义雄感觉自己颜面尽失。哀叹了几声后,他一把将静香推开,然后悻悻地跑了。
一连多日,义雄都没来飞驒之樱料理店。藤本一家一如既往地做着生意,过着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转眼,樱花落尽,天气开始热了起来。人们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变得有些烦躁,而这种烦躁在义雄的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上次和静香发生不快后,义雄本没有脸面再去料理店见她。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的心里又开始惦记起静香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料理店看看静香。
这天上午,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飞驒之樱料理店门口儿。在外面犹豫良久,他抬腿走进了料理店。藤本去田里劳作去了,昌男去上学了,家里只剩下春子和静香娘俩儿。正在忙碌的春子见义雄来了,急忙跟他打招呼,而静香见到义雄后却低头不语。春子和义雄寒暄了几句,就去厨房做菜了。静香扭头想躲开义雄,但被他一把拦住。未待静香开口,他就态度诚恳地说:“静香,上次是我错了,希望你能原谅我!”静香抬头瞥了一眼义雄,然后转身想离开,义雄又急忙拦住她。见无路可退,静香只得红着脸对他说:“义雄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说完,她夺路而去。
静香能开口和自己说话,已经让义雄十分满足。在料理店呆了半天,他才回家。此后,义雄仍隔三差五地来料理店,有时帮着干点儿活儿,有时和藤本夫妻说说话。虽然静香总刻意回避他,昌男也不愿搭理他,但他颇得藤本夫妇的喜欢和赏识——庆华已回到中国,女儿今生能不能再见到他,还是个未知数儿。不管怎样,藤本夫妇都不希望女儿一直孤单下去,但他们又不想强迫女儿做什么。
就这样,一晃好几年过去了,飞驒之樱料理店仍然不温不火地经营着,静香还是一门儿心思的期盼着,而义雄在当地政府当上了一个小职员。虽然新中国已经成立,但中日两国一时并无建交之望,更说不好庆华什么时候能回来。眼看着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已经纷纷出嫁,藤本夫妇开始焦急起来。一有机会,他们就旁敲侧击地规劝女儿:“不行就嫁给义雄算了。”而且他们总想给女儿和义雄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有时还特意请义雄过来做客。静香懂得爸爸、妈妈的心思,但她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那就是远在天津的庆华,她不准备也从来没想过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每次父母跟她提起嫁人的事,她都满脸怒容地拂袖而去。每当父母刻意地让她单独和义雄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找借口赶紧离开。虽然静香心定如铁,但义雄却表现出非凡地耐心和信心。也有不少人跟山口婆提亲,但都被义雄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一九五六年,静香已经是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了。连大学刚毕业的昌男都有了结婚的对象,而她却仍然是孑然一身。为了静香的终身大事,藤本和春子操碎了心,可每当他们催促女儿赶紧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她都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他们知道女儿还想着远在中国的庆华,但两个国家直到现在还没有外交关系,中国人来日本比登天还难,日本人要想去中国也是困难重重。这种局面什么时候结束,谁也说不好。“难道女儿要这样等到咱俩都离开这个世界吗!”藤本每每这样无奈地对妻子哀叹。听丈夫如此唠叨,春子也是不停地摇头。
义雄的妹妹山口由美已经有了孩子,而已经三十多岁的义雄还是极为耐心地等着静香。一有时间,他就到飞驒之樱料理店,帮着藤本家干干活儿,或跟藤本夫妇还有静香一起聊聊天。已经长大成人的昌男,虽然很礼貌地对待义雄,但心里却对他十分抵触。每次见到义雄,他只是鞠躬和打个招呼,而不愿意跟他多说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义雄的耐心和专一彻底打动了藤本夫妇。在他们的心目中,义雄是女婿的最佳人选,他们甚至开始把义雄当儿子看待了。见女儿还是对义雄比较冷漠,他们总是不断地给义雄创造机会,让他在女儿面前充分地表现自己。而且,夫妻俩也总是不停地旁敲侧击,试图让女儿接受义雄。然而,静香仍然是铁了心要等庆华回来,所以面对义雄的殷勤和父母的鼓动,她丝毫没有动心。女儿的态度让藤本夫妇十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