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补充证据之后,唐律师决定择期启程前往日本取证。这时从日本传来消息,张国诚起诉的日本公司提出了上诉,本来已经二审胜诉的案子,又变得扑簌迷离,前途未卜。即便如此,唐律师和石大爷的信心并没有动摇。与石大爷进行沟通后,唐律师决定,仍然按原计划前往日本。可是由于后续工作繁杂,直到年底他才成行。
临行前,唐律师又仔细地向石大爷询问了他当年在日本受奴役和日本投降后他在高山市滞留期间的一些细节。当石大爷说到日本投降后自己和藤本一家的交往情况时,唐律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听着。
说到动情处,石大爷用手使劲儿地胡噜了一阵自己的脸,然后用几近失明的双眼深沉地望着窗外。沉思良久,老人接着说:“你到高山后,先去找飞驒之樱料理店。如果这家料理店还有的话,找到藤本一家就不难了。”老人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唐律师说:“如果见到静香,你一定代我向她问好!还有昌男!”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泪光闪动。唐律师不忍再多问了,只是不停地说:“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把话儿捎到!”老人擦了擦眼泪,然后从箱子里拿出劳工证和当年的照片,交给了唐律师。
经过细心准备后,唐律师乘飞机抵达了东京。然后他马不停蹄地与过去认识的一位日本国会议员的政策秘书见了面,并向该秘书出示了石庆华的劳工证。看到劳工证,这位政策秘书有些紧张,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中国劳工在日本被奴役的无可辩驳的铁证。看完劳工证,他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水,然后表示“非常震撼”。唐律师与他说明来意,并表示,现在要搜集石庆华在日本被奴役的证据,将来是否诉讼,要看奴役石庆华的株式会社的态度。
经这位政策秘书联系、协调,唐律师首先来到了静冈县富士市,并见到了富士市的市长。这位市长向唐律师提供了石庆华当年在富士市被强迫修建陆军飞机场的资料。资料显示,有很多中国劳工在修建飞机场的过程中死亡。资料中还记述了一名日本妇女的回忆:“每天都有日本人拿着棍子监视着排成长队的中国人向飞机场走去。这些中国人住在竹竿围成的小屋儿里。小屋儿的西侧是一间隔离房。有一次她偷偷地来到隔离房边上,然后向里看了看,发现里面中国人的脸都是黑的……”
唐律师认为,这些证据对证明石庆华曾在日本遭受非人待遇有重要意义。
完成在富士市的取证工作后,唐律师乘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岐埠县高山市。虽然在日本留学多年,但唐律师对这座小城并不熟悉。下车后,一条条弥散着典雅气息的小街,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店铺和民居,浓郁的传统日本市民生活色彩,让唐律师的精神倍感清爽。
经过询问,他很快就找到了还在经营的飞驒之樱料理店。走进店里,他将正在忙碌的服务生叫到身边,让他把老板请出来。服务生很快就将老板叫了出来。唐律师打量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面带微笑的老爷爷,心想这多半是昌男了。于是走上前去对他说:“老先生,我是从中国来的律师!是一位过去在高山挖弹药库的中国老人,委托我到这里来寻找他的朋友。”
“中国老人?挖弹药库?”老板惊愕地看着唐律师。
“请问您是藤本昌男先生吗?”
“是的!我是!”藤本昌男一把握住了唐律师的手,然后问道:“你是从天津来的?是庆华哥让你来找我们的?”
“对呀!是石庆华老先生让我来找你们的!”
藤本昌男急忙将唐律师让进会客室,然后一路小跑儿来到姐姐家,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这时的静香已经年近八旬,虽然满头白发,身材佝偻,但身体还算硬朗。听弟弟说有了石庆华的消息,她一下子惊呆了,幸亏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摔倒。冷静了半天,她才拽着弟弟的手,和他一起来到了料理店。
见到唐律师,静香端详了半天,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从天津来的?”唐律师微笑着走到老人跟前,握住她的手回答道:“是的,我是从天津来的!”
“是石庆华让你来找我们的?”
“对!是石庆华老先生让我来找你们的!他要跟当年奴役他的日本株式会社打官司。他说,你们知道他当年的事。”说着,唐律师从皮包里拿出石大爷交给他的照片,然后对静香说“婆婆,你看看,这是石庆华保存的照片。照片上这个女孩儿应该就是你吧?”
静香双手颤抖着接过了照片。看到照片上的石庆华和年轻时的自己,老人一时木然站立在那里,时间和空间都好象凝固了一样。须臾,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淌下来。“庆华兄,终于有了你的消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眼泪似海浪滚滚——阵阵波涛带着她穿越时空,仿佛回到了从前。
“庆华兄,我不能离开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能扔下我——”静香在冰冷的海水里呼喊着,哭叫着,然而轮船却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海平面上。她的嗓子喊出了血,身体里已经没有半点儿力气了。摇晃了几下,她就不由自主地瘫倒下来,任由海浪拍打和吞噬。
眼看着静香要沉下去了,站在岸边的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一起跳入海中,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她拎上了岸。经过他们一番抢救,静香吐出好几大口海水,然后如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但她的嘴里却依然有气无力地说着:“庆华兄……你……你不要……扔下我……”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将她拖到旁边一家百货店,然后让老板娘给她擦干身上的海水,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
在此处耽搁两日,日本官员带着精神萎靡的静香乘上了回高山的列车。经过一夜的行驶,火车终于在清晨驶进了高山的火车站。下车后,日本官员联系了一辆汽车,然后将静香送回家。汽车开到飞驒之樱料理店的门口儿,像泄了气老牛一样,“咣当”一下停了下来。
连日来,藤本夫妇正因为女儿的离去而千般牵挂、万般惆怅。他们真的希望女儿能好好地和庆华在一起,更希望女儿和庆华有朝一日能回来看望他们。现在女儿突然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为女儿悲伤。官员简单地向藤本夫妇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告辞。官员走后,春子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泪流不止。而静香如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样,倒在母亲的怀中一动不动。
一连多日,静香闭门不出。很多时候她都像丢了魂魄一样,目光呆滞地躺在榻榻米上,极少和家人说话。春子见女儿这样,心里十分心疼,总是找机会劝导女儿。然而,静香根本不想听任何人的劝解——自己心里的扣儿,还需自己来解。也许这是一个死结,会死死地勒在她以后的人生道路上。
一个多月过去了,静香面容憔悴,日渐消瘦。见女儿这么消沉,藤本和春子心急如焚,昌男也是特别心疼姐姐,姐姐发呆或流泪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她的身边劝慰,有时也会陪着姐姐流泪。
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这么好的天气,也让很多人心情大好。为了让久久闷在屋里的女儿有个好心情,春子在后院儿放了一把椅子,然后将孱弱的女儿搀了出来。半躺在椅子上,感受着阳光的温暖,静香的心里似乎也有了一丝暖意。阳光照射在她暗淡但仍如美玉一样的脸上,让周围平添了一份旖旎。静香任凭阳光百般爱抚着,脸上仿佛也焕发了生机。恍然间,在阳光隧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光辉、英俊的形象。他身穿制服,头戴警帽,冲着她微笑着,但欲言又止。“庆华兄!”静香刹那间惊坐起来,然而眼前只有湛蓝的长空,明媚的阳光,还有两只在枯树上鸣叫的鸟,而庆华却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地倒在了椅子背上,双眼紧闭,陷入冥思。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由于阳光过去强烈,静香的眼里溢出了眼泪。见女儿仿佛又想到了伤心事,春子将她扶进了屋子里,让她好好歇息。
第二天下午,让藤本夫妇十分惊讶的是,静香居然想出去走走,而且还向他们要了些钱,说是要买点儿自己用的东西。夫妇二人急忙塞给她一些钱,然后让昌男陪姐姐一起去。但静香却说,要自己走走,让弟弟不要跟着了。
她先是在小街上转了转,然后走进了一家药店……
当天晚上,春子看到,女儿房里的灯很晚才熄灭。
次日,春子早早地起来,做好了早饭,然后走到女儿房间门口儿,催促她起来吃饭。“静香,早点儿起来吃饭吧!”她一边拍打着门,一边催促着,但过了半天,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动静。“女儿这是怎么了?”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春子的心头。
“静香,你怎么了?快点儿起来,不要吓唬妈妈!”她又敲打了几下,见仍无动静,就急忙跑回自己的屋子,语无伦次地让丈夫赶紧去看看。
没等妻子说完,藤本小跑儿着来到女儿房门前,然后大喊道:“静香!好孩子!我的女儿!你干什么了!”高喊了几声,见里面没有回音,他情急之下一脚踹开了房门——夫妻二人夺门而入,然后撩开了盖在女儿身上的被子。
眼前的情景让藤本夫妇大吃一惊!只见静香青丝凌乱、面容惨淡,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春子“扑通”一下跪在静香的身边,然后抱起女儿不停地摇晃着,嘴里则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静香!我的好女儿,我的好孩子,你可不要吓唬妈妈——”。藤本此时也是焦急万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这时,他突然看到静香的身旁有一个药盒儿,就弯腰捡起来观瞧。这是一个安眠药的盒子,藤本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情急之下,他推开春子,然后哭喊道:“女儿是吃药了,快送她去医院!”说完,他抱起女儿向医院跑去,而春子和昌男在后面紧跟着。
到了医院,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藤本将女儿放在病床上,然后哭着哀求接诊的医生三浦浩二:“三浦医生,求求你,快救救我的女儿吧!我们不能失去她,你一定要把她救过来!”刚刚跑进医院的春子,一把抓住了三浦医生,然后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着。已经被吓坏了的昌男则站在旁边不停的啜泣。三浦医生简单地向藤本夫妇询问了相关情况后,确认静香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致重度昏迷。如果不及时抢救,她随时有生命危险。在向藤本夫妇进行了简单的交代后,他立即将静香推进急救室展开急救。洗胃、灌药、注射,抢救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在此期间,藤本一家三口在门外焦急的等待着。
上午十点多,三浦医生终于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藤本一家三口儿立即迎了上去。“三浦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藤本满脸焦急地问道。此时的他几乎不敢面对现实,但他又是那么急迫地想知道结果。满脸泪水的春子站在丈夫旁边,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我的女儿,你不能离开妈妈!三浦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女儿!”三浦医生摘下口罩儿,脸上有些无奈地说:“该做的已经都做了!下……”未等三浦医生说完,春子就已昏倒在地,而藤本则是浑身发凉,热泪横流。
“你们等我说完,她还没死。下一步,就看她自己的了!”说完,三浦医生向更衣室走去。而藤本则抱着妻子瘫坐在了地上。
傍晚时分,病房里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静香已经苏醒过来了。不过由于身体极为虚弱,医生暂时还不允许家人进入病房。一连三天过去了,静香终于恢复了意识。获准进入病房后,春子和丈夫、昌男,一起走进了病房。看到女儿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春子半是欣喜,半是忧伤。她走到近前,用手轻抚着女儿的额头说:“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和你爸爸,还有你弟弟,都急坏了!”
躺在床上的静香,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然后就闭上眼睛,把头扭了过去。
见此情景,藤本急忙拽了拽春子的衣角儿,示意她先出去。一家三口儿轻轻地走出病房后,藤本抓住妻子的手对她说:“女儿还很虚弱,咱先不要打扰她。你带着昌男先回家,今天晚上我在医院守候。你回去后,做点儿容易消化的食物,明天早晨带过来给静香吃!”
春子听完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昌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