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代,石庆华开始从收音机里听到,有中国劳工起诉二战时奴役他们的日本公司。他对此十分感兴趣,每当电台广播这类消息时,他都竖起耳朵,一声不吭地收听着。
“花冈暴动”的中国劳工领袖耿谆老先生,一直是石庆华十分敬佩的人物。耿谆带领“花冈惨案”幸存者多次前往日本出庭参加诉讼,要求日本公司谢罪、赔偿和建立劳工纪念馆,这更让石庆华老人钦佩不已。
九十年代末,他又从广播里听到,一位叫张国诚的天津老劳工和其他几名工友一起,代表三百六十名健在和死去的劳工,将奴役他们的日本公司告上法庭。石庆华对天津老乡的诉讼十分关注,一有消息从日本传来,他就沉思不已。有时他会从箱子里拿出劳工证和照片,用手抚摸或用近乎失明的双眼贴在上面吃力地看着。
张国诚老人经历了一审败诉后,又和工友一起提出了上诉。石庆华一直在等待这位老乡二审胜诉的消息。“如果他打赢了官司,我也去告状!”他总是对女儿和外孙吴健这样说。然而,一直到二零零四年,他也没听到老乡胜诉的消息。自己年龄越来越大,石庆华感觉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一年五月上旬的一天,石大爷早早地起来,洗了洗脸,梳理了一下头发,好歹吃了点东西。之后,他穿上衬衣,在女儿和外孙的带领下来,来到了南开区南门外大街边上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这家律师事务所的田主任是石庆华老邻居的朋友,虽然以前听说过老人故事,但他需要更为详细地了解一下老人的经历。
坐定后,石大爷先是从自己的口袋儿里掏出了劳工证,然后哆哩哆嗦地对田主任说:“我……我有劳工证,日本株式会社是赖不掉的!这几年,我一直注意着中国劳工起诉日本公司的事儿。现在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告状,我要讨回公道!奴役我的日本株式会社要向我道歉,要赔偿我的损失。”说到激动处,老人浑身颤抖起来。
田主任一边安慰老人,一边接过已经发黄的劳工证。只见封面上印着“华人劳动从事证”及“随身携带以备检查”等日文。封底盖着“华北劳工协会之印”、“高山警察署”等印章。内页里有石庆华年轻时的照片,还写他的原籍、氏名、年龄,以及静冈县富士郡、岐阜县高山市等字样。上面还有当时静冈县知事的签名。看完劳工证,田主任心情十分激动。“石大爷,这是日本株式会社奴役您的铁证,在全国也不多见。有这个劳工证在,日本株式会社是赖不掉的!”而此时,石庆华老人已经是眼含泪花。他抓住田主任的手,将自己如何被抓到日本,以及在静冈县、岐阜县遭受奴役的经过,跟田主任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从上午九点一直说到中午十二点,其间他多次泪流满面。
在田主任看来,已经年逾八旬的老人,阅尽人间沧桑,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动情落泪。而眼前的石大爷涕泗横流,伤心到了极点。“日本军警和监工给大爷造成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田主任当即决定接下这个案子,因为石大爷手中握有遭日本株式会社奴役的直接证据,他要尽最大努力给石大爷讨个说法儿。当天,田主任和石大爷签订了委托协议,约定由他的律师事务所代理石大爷对日本株式会社的诉讼。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田主任和助手对组织证据、以前案例,相关法律和公约进行了研究,并制定了一套索赔方案。而且田主任和助手还风尘仆仆地前往北京,向权威人士请教了劳工对日索赔需要注意的问题。权威人士告诉他们,对日索赔的案件在国内很难被法院受理,要做好去日本起诉的精神准备。但田主任还是想先在国内立案。如果立不了话,再做他图。
回到天津后,田律师和石大爷一起前往他当年被抓的地方取证——拍摄照片,寻找老居民。与此同时,石大爷以个人名义对日索赔的事儿不胫而走,国内很多媒体纷纷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甚至还引起了国外媒体的关注。在天津的老劳工或劳工遗属得知这个消息后,纷纷给报社、律师事务所打去电话,询问相关情况。一些老劳工表示,自己也要起诉日本公司。有专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石大爷手握劳工证,胜诉不难,他的诉讼前景十分光明。这时的石大爷也是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等来日本株式会社道歉和赔偿的好消息。
在对劳工证等证据进行公证,对其他证据材料进行研究后,田主任为石大爷书写了起诉状。按照石大爷的要求,诉讼请求的第一项是要求日本株式会社赔礼道歉,然后才是要求日本株式会社赔偿。
就在律师和石大爷等人紧张忙碌之际,从日本传来好消息,天津老乡张国诚代表劳工起诉日本公司的官司二审胜诉了。日本法院判令奴役张国诚老人的公司公开向劳工赔礼道歉,给予每位中国劳工赔偿款,并为劳工建纪念碑。听到这个消息后,石大爷高兴得一宿没睡好,律师更是备受鼓舞。
在媒体朋友的帮助下,石大爷与远在日本的张国诚通了电话。听说石大爷是以个人名义起诉后,张国诚表示由衷钦佩。他对石大爷说:“我和工友对日本公司的诉讼之所以能取得胜利,是坚持的结果。希望石大爷您能够坚定信心,争取获得一个满意的结局。即便最后失败了,您在人们的眼中仍然是个胜利者,是个英雄。因为您和我们的目的一样,是要讨回历史的公道,讨回做人的尊严!”听完张国诚的话,石大爷非常感动,并邀请张国诚回国后到他家来聊聊。张国诚爽快地答应下来。
数日后,田主任和助理带着起诉状和诉讼材料,来到法院立案。但法院工作人员审查材料后对田主任说,根据国际惯例,被告所在地法院对此类官司具有管辖权,并建议他们到日本去起诉。面对这个结果,石大爷并没有灰心。因为他也听说了,中国劳工起诉日本公司的案件,到目前为止尚没有一例是在国内立案的。也就是说,以前的案件都是在日本起诉的。“没什么,既然国内法院受理不了,那咱就想办法儿去日本去打官司!”石大爷为自己讨还公道的信心非常坚定。
由于没有赴日诉讼的经验,而且存在语言障碍,田主任建议石大爷找懂日语、了解日本社会的律师,代他到日本去起诉。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石大爷决定接受田主任的建议。在记者的帮助之下,石大爷委托天津的报社在全国范围内征寻懂日语,熟悉日本社会和日本法律,而且富有正义感的律师,代他去日本告状。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名律师应征,其中不乏日本通。
接到记者送来的应征信息后,石大爷在女儿、外孙的帮助下,对应征律师的情况挨个进行了分析。“在日本留学多年,先后拿下硕士、博士学位,还是个博士后。曾经徒步走遍日本,对日本社会和政界非常了解,还和日本重量级人物对话过中国民间索赔问题,并将此写成书出版。归国后,在天津创办律师事务所。除了国内诉讼业务外,也处理很多对日的法律问题。”石大爷聚精会神地听着。外孙念完后,他抓着外孙的手急切地问道:“这个律师叫什么?他的律师事务所在哪个区?”外孙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然后对石大爷说:“姥爷,他叫唐成政,他的律师事务所就在东站旁边。”石大爷近乎失明的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色彩。“好好好!太好了!看看留电话了吗?”得到外孙肯定的答复后,石大爷让女儿和外孙赶紧和唐律师联系。
接到石大爷家人的电话,唐律师非常高兴。他在电话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并与石大爷一家约好了见面时间。两天之后,唐律师带着助手来到石大爷家。二人面谈后,石大爷对唐律师非常满意,当场决定委托他为自己打官司。唐律师让助手写了一份委托协议,然后双方在上面按了手印儿。唐律师还在上面盖上了自己律师事务所的印章。
经过几天的仔细研究后,唐律师制定了一套索赔方案,然后再一次来到石大爷家中。见到石大爷后,唐律师向老人介绍了其制定的“五步走”方案。
“第一步,我们要补充证据。除了田主任已经取得的证据之外,我们还要确认当年您在塘沽被关押的地点,并寻找您的工友。我还要去日本寻找证人,搜集您被奴役的证据。第二步,证据形成链条后,我们要向奴役您的日本株式会社发律师函,要求他们说明‘劳工证是由谁出具的、出具的目的,还有劳工证的性质’。第三步,如果日本株式会社否认劳工证与他们有关,这正好是我们一个很好的起诉理由,因为劳工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你日本株式会社的名称。如果日本株式会社承认劳工证与他们有关的,那我们可以和他们通过平等对话的途径,协商解决赔偿问题,但保留起诉的权利。第四步,无论日本株式会社对劳工证持什么态度,我都要请担任日本国会议员的朋友出面,帮助双方协商此事。第五步,如果协商破裂,我将联手日本律师正式向日本法院递交诉状,起诉奴役您的日本株式会社!”
唐律师一席话,说得石大爷喜笑颜开,信心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