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华的脑海里,对静香的思念一天也没间断过。有时等妈妈晚上睡着了之后,他会偷偷地拿出静香的照片,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端详着。他本来想,见到妈妈后,将妈妈安顿好了,就去日本接静香。而现在的情况让他感觉到,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这个愿望。
有几次,庆华在拿出照片端详时,正好被石婶儿看见。看到母亲后,庆华急忙将照片收了起来。石婶儿仿佛看到照片上有个笑得挺甜的闺女,这让她感觉十分诧异,但她不愿意追问儿子,更不想趁儿子不在的时候翻出照片偷看。虽然不好意思让妈妈看照片,但庆华很想让妈妈看看自己的劳工证。一天晚上,他拿出劳工证给妈妈看。石婶儿虽不认字,但通过儿子的介绍,她知道这就是日本人奴役儿子的罪证。端详了半天,她语气坚定地对儿子说:“孩子,这个证要留着!这是日本鬼子让你当牛做马的罪证!说不定将来会有用。”
接下来,庆华除了整天的辛苦劳作,就是悉心照顾母亲,那份对静香的思念只能暂时深藏在心中。
转眼已经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春风吹拂,杨柳吐絮。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静香了,庆华的心中非常惦念她。虽然目前不能去日本找静香,但庆华急切地想和她通上音信。想来想去,他决定给静香写封信。虽然懂一些日本话,但他却不怎么会写日本字。如果用中文给静香写信,又怕她不怎么认识。几经打听,他找到了一位会写日文的中学老师,求他帮自己写信。老师听完庆华的介绍后非常感动,欣然提笔将他的满腹思念和祈盼记录了下来。
信中这样写道:
静香:
一别数月!现在我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天津,也找到了妈妈。虽然日子不怎么好过,但我和妈妈还算安好,请勿惦念。静香,港口一别,我心痛极,此后无一日不思念着你,无一日不惦记着你。你回到高山了吗?是怎么回去的?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的心里天天琢磨着这些事。我本来想,找到妈妈后,抓紧时间去日本接你,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因为我赚的钱只能勉强让我们母子果腹。而且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去日本的轮船。但请相信我,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去高山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们一定会相聚在一起的……叔叔、婶婶,还有昌男弟弟现在还好吗?我也十分想念他们,请代我问候他们。
想念你们的庆华。
庆华将信小心地折叠起来,装进一个准备好的信封儿里,然后又让老师在信封儿上写上了静香家的地址。临走前,他找老师要了点儿糨糊,将信封口儿粘上。一路小跑地来到了邮局,他用从嘴边省下来的钱买了几张邮票,贴在了信封上,然后满怀希望地将信投入了邮局门口儿的信筒里。
在回家的路上,静香美丽而清纯的笑容无数次地在他脑海中闪现着。虽然行走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但对静香的思念让他难以自拔。在过路口儿时,他有好几次差点儿被车撞着,结果被车上的人臭骂了好几顿。他没有心情和这些人理论,只是满腹心事地向大杂院走去。
“静香能看到这封信吗?我想她是应该能看到的!她是不是也很想念我呢?藤本叔叔、春子婶婶和昌男会不会总念叨我呢?也许他们正在高山等待我的音信呢!看到我的信之后,他们一定会很开心,也一定会理解我。”
自寄完信之后,庆华满怀希望地等待着静香的回信。他想,信邮寄到高山也许就要一个多月,如果静香回信快的话,应该能在两个多月后收到她的信。他思念着,期待着,有时在干活儿的时候走也神儿。老板见他有点儿不对劲儿,多次厉声训斥他。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一种期待中的酸涩和甜蜜已经让他多了一些抵抗力。
两个月过去了,庆华没能等来任何消息。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异常浮躁。“也许在路上耽误了!”“信不会丢了吧!掉在海里也说不定!”“再等等,也许过几天信就到了!”晚上睡不着时,他总是这样想。又过了十几天,信照样没到,他实在无法再按捺下去了。一天中午休息时,他偷偷地跑到了邮局。见柜台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急忙走上前去询问。由于心情十分激动,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大……大伯,我……我问您……您老一下。我……我给日本认识的人寄了封信。她……她要是给我回信的话,多长时间能到天津呀?”
中年男子听完后,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鄙夷之色。见他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连眼皮都不愿意抬,庆华硬着头皮又问了两次。这时,中年男子才极不耐烦地说:“这是什么时候啊?谁有工夫给你往日本寄信啊!再说了,这信也寄不过去呀!”
庆华听后心里凉了大半截儿。呆立了半天,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了商号。整个一下午,他都是迷迷糊糊的。晚上回家后,他一头倒在炕上昏睡过去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是昏昏沉沉的。除了干活儿之外,就是吃饭、睡觉,而很少说话。石婶见儿子不太对劲儿,就问他:“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不会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了吧!如果累了,就在家里歇几天吧!”庆华听后默默不语。他知道,如果歇工的话,说不定会被商号老板辞退的。那样的话,他和母亲就要挨饿了。所以他每天都硬撑着去干活儿,但几个麻包扛下来,就是浑身的虚汗。幸亏有刘志成明里暗里的照顾,他才坚持下来。过了好多天,他的身体才慢慢恢复。
庆华已经不小了,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虽然家里很穷,但石婶儿还是想尽快给他说一房媳妇。为此,她托了周二哥和别的院子里的几个人,让他们给庆华踅摸个般配的闺女。周二哥对这件事非常上心。他是在外面摆摊儿做小买卖的,认识的人比较多一些。听说缝破鞋的金三儿有个闺女,已经十八岁了,还没许配人家,周二哥就跟金三儿提起了庆华的事。金三儿听后挺高兴!虽然庆华家也很穷,但得知庆华是个老实孩子,而且有些见识之后,他还是很愿意成就这桩亲事。回家后,周二哥兴冲冲把这件事跟石婶儿说了。石婶儿听后喜笑颜开、心情大好。她想,庆华成了家,小两口儿再给她生个孙子,她的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了。
晚上,娘儿俩吃完饭后,石婶儿走到庆华旁边,对他说:“孩子,你也不小了,应该娶个媳妇儿了!这不,周二哥给你提了门亲事,说是缝破鞋的金三儿的闺女,人挺老实的。如果你没意见,咱找个好日子就把她娶过来!”庆华听后一惊,随后他有些不耐烦地对石婶儿说:“妈妈,您给我说的哪门子媳妇儿啊!我现在不想成亲!”石婶儿不知道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困惑地看了庆华半天,然后问道:“为嘛不娶个媳妇儿啊?这是人生大事啊!”庆华把妈妈扶到了炕上,然后对她说:“妈妈,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是为我好,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娶媳妇儿。”见母亲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庆华一阵心痛,无奈之下他只得使出了缓兵之计。沉默片刻,他对母亲说:“妈妈,现在咱娘俩儿连肚子都填不饱,我那还养得起媳妇儿啊!等过几年,我一定给您娶个儿媳妇儿。到那时,我们会好好地孝敬您,再给您生个大孙子!”石婶儿听后无可奈何,只剩下声声叹息。
在对静香的无限思念中,庆华熬过了炎热的夏季。金秋十月,秋风瑟瑟,庆华的心里总是泛起丝丝惆怅——和静香分别已经快一年了。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她过得怎么样?这是让庆华日夜牵挂的事。
天气一天天地冷了起来,树上的叶子逐渐变黄、枯萎、凋零。庆华感觉不能再这样傻傻的等待下去了。一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想来想去,他最终打定主意——去日本找静香,然后把她接到天津来。他想,先找个借口跟老板请个假。如果老板不准,即便是辞工也在所不惜。等自己和静香一起从日本回来后,再找个别的事儿做。相信到那时,自己和静香肯定能撑起这个家。不过,走之前要先把妈妈的生活安排好了,不能让她老人家再挨饿。
然而,他扛活赚的那点儿钱,连和母亲吃饭的都不够,更别提去日本了!刘志成或许会有办法,但庆华又不想让大杂院的人知道自己私事。琢磨来琢磨去,他决定去找孙大哥想想办法儿。庆华知道孙大哥家就在离估衣街不远处的运河边上,于是连续几天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河边扫问。一天中午,经过几番询问,他终于从一位在胡同口儿晒太阳的老人嘴中,得知了孙大哥家的具体方位,并最终找到了孙大哥的家。
敲开门后,一个十来岁的丫头天真地看着庆华问道:“您找谁?”庆华摸了摸孩子的头,对她说:“我找孙大哥,我是他庆华兄弟,一起被抓到日本的!”话音未落,里屋“哎呦!”了一声——孙大哥没来得及穿鞋就跑到了外屋。见果真是庆华,孙大哥高兴得不得了。“好兄弟,你可把我想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庆华让进屋子。
走进里屋,庆华看到,一位穿着朴实的妇人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孙大哥给庆华介绍道:“兄弟,这是你嫂子!”庆华腼腆地向孙大嫂点了点头,然后喊了声嫂子。孙大嫂热情地让庆华坐在炕上,然后亲切地对他说:“是庆华兄弟吧?你大哥回来后总说起你。你们哥俩快好好唠唠吧!我去那屋照顾老人去。”说完,她去了东屋。
哥儿俩坐定后,各诉别情。庆华把找到母亲后的经历都跟孙大哥说了。孙大哥告诉庆华,他现在给一个大户人家当差,有时护护院,有时给主家采买点儿东西。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富裕,但一家人勉强能填饱肚子。今天是巧了,他身体微恙,跟主家告了个假,在家里歇一天。要是平时,庆华还真找不到他。
兄弟俩叙了一会儿,庆华开始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孙大哥知道庆华难以忘记静香,但他的手头儿真的没有什么现钱,根本不可能帮庆华掏去日本的路费。正在他为难之际,孙大嫂走了过来。丈夫回来后,总是跟她说起庆华和静香的事,她听后颇为感动。现在庆华想去找静香,她从心里想帮帮他。她对丈夫说:“要不你去找主家想想办法儿,或许他会给你个面子。”孙大哥听后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管怎么样也要帮帮庆华。
第二天,孙大哥硬着头皮去找主家借钱。为了打动这位老人,他编造了“丈母娘得了急病,等着用钱”的谎言。主家平时铁石心肠,很少能有什么事儿能打动他。但孙大哥老实、厚道,办事得力,老人最终决定给他一个面子。之后,他叫账房拿出钱来,交给了孙大哥。孙大哥接过钱后,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口袋儿里。一天下来,孙大哥的手极少离开口袋儿。他生怕钱丢了,误了庆华兄弟的大事。
晚上回家后,孙大哥将钱交给了妻子,让她先放好了。次日晚上,庆华按照事先约定,来到孙大哥家。见庆华来了,孙大哥叫妻子拿出钱,然后交给了他。庆华再三感谢大哥和嫂子,而孙大哥让庆华把家庭住址告诉给他,说要在庆华启程之前去他家看看。虽然拿到了钱,但庆华心中十分忐忑,因为能不能成行还是个谜,前方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预知。他把自己家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了孙大哥。又客套几句,他告辞回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孙大哥按庆华留下的地址来到了大杂院。和庆华、石婶儿寒暄之后,孙大哥想跟庆华谈谈去日本的事。庆华看出了孙大哥的意思,但他急忙把话头儿岔开了。他还没跟母亲说起去日本的事,因为他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和孙大哥说了几句话,庆华借故把他带到院门口儿。站在门楼儿下,他小声地对孙大哥说:“哥哥,我打算后天早晨动身。不过,去日本的事儿我没跟妈妈说,我不想让她为这事儿操心。我这次去日本,少则二十多天,多则一个来月,就会回来的!但在我走的这段时间里,妈妈她没人照顾,这让我很担心!”孙大哥看了看庆华,然后拍着他的肩头说:“兄弟,你离开婶子的这些天,她肯定会担心你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把婶子照顾得好好的!”庆华听后眼含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次日,庆华在商号休息时,将刘志成叫到一边,求他帮自己向老板请个假。“这干得好好的,你请假干嘛?”刘志成感觉很不解。庆华本不想跟他提起自己和静香的事,但需要离开这么多天,他实在编不出其他的理由,最后只得跟刘志成实话实说了。刘志成听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不过他同意编个瞎话儿去蒙蒙老板。午后,他来到老板的房间,以庆华的外地亲戚家有大事为由,替庆华请长假。依老板的脾气,这样的伙计往往会让他立即走人,不过刘志成是他倚重的人,好歹得给个面子,因此他破例准了庆华的假。
傍晚收工时,刘志成骑上自行车就要回家,但被庆华一把拽住。“怎么了兄弟,还有嘛事?”庆华小声对他说:“大哥,我妈妈还不知道我的打算,你也先别跟她说。我走后,如果我妈妈问你,你就说我跟老板出门儿了。怎么样?帮忙帮到底!”刘志成笑了笑,而后答应了庆华的请求。庆华还让刘志成帮他照顾妈妈,刘志成回答道:“那是当然了!你走后,我们肯定会照顾石婶儿,不过我也希望你早点儿回来!”说完,他骑着自行车走了。
回到家中,庆华跟妈妈说,老板要带他出趟门儿,需要过好多天才能回来。石婶儿听后虽然很担心,却不想阻拦孩子。晚上,她给庆华找出那件他平时舍不得穿、稍显体面一点儿的褂子,又给他准备了几个饽饽。然后她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让他路上小心,早点回来。而庆华给母亲留下了一些钱,并让妈妈好好照顾自己。
整整一夜,庆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天刚放亮,孙大哥就赶来了。他嘱咐了庆华半天,又让石婶儿把心放在肚子里。“庆华走的这些天,有我照顾您呢!别担心!”石婶儿听后不停地道谢。和母亲、孙大哥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庆华背上布兜子,走出了大杂院。为了省几个钱,他决定走着去塘沽。
日薄西山之时,庆华才走到了塘沽。此时码头已经封闭,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港口外面的角落里躺了一宿。第二天,港口的大门刚开启,他就急不可耐地走了进去。来到售票口前,他掏出钱对售票员说:“我要买一张去日本的船票。”售票男子瞪了庆华半天,然后不无嘲讽地对他说:“你脑袋瓜子没毛病吧?”庆华听完一楞,但未等他开口,售票男子又很不耐烦地说:“这日本兵刚走多长时间啊?你就想去日本!哪给你找船去啊?”庆华听后如披冰雪!他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然后向售票男子问道:“我看这码头上不有船吗?我把钱全给您,您就卖我一张票吧!”售票男子被气得满脸通红,他向庆华怒吼道:“你听不懂我的话是吗?根本没有去日本的船!明白了吗?再说了,日本也不是你这号人想去就去的呀!”庆华还想再问几句,但没等开口,售票男子就指着他的鼻子喊道:“去去去!滚一边去!哪儿凉快儿哪儿呆着去!”
庆华面无表情地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了出去。阵阵秋风迎面吹来,让他顿感凉意。在港口外面徘徊半日,无奈的他只得一步一步地往天津城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午夜他才走回城内。来到大杂院门口儿,庆华并不想立即走进去,而是蹲在石门墩儿旁乜呆呆地发愣——他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着高山古色古香的街道,商店门前摇动的旗幡,静香窈窕的身影,藤本夫妇亲切的笑容,还有活蹦乱跳的昌男。
想起自己和静香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庆华的心里既陶醉又凄怆。不知道这已经远去的美好,是否还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夜深沉,半梦半醒之间,在高山时的美好情景仍然在庆华的脑海里飘来荡去。突然,一声霹雳般的怒吼传来,静香、小街、花朵瞬间都灰飞烟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手持铁棒的日本监工。他们一边怒骂着,一边持铁棍拼命地殴打着劳工们。满脸是血的小五子和刘顺儿正在无助地看着自己……这时一阵怪风吹来,庆华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环视四周,这分明是在天津,而不是日本。而刚才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庆华的心中伤感不已。
东方的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天就要亮了。庆华站起身来,向院儿内走去。这时,有的邻居已经起来了。见庆华一大早从外面儿回来,他们都感觉非常诧异。周二哥走上前来问道:“哎呦!庆华,不说你跟老板要出门儿好多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赶了个大清早儿!”庆华神情赧然,嘴中嗫嚅两句之后,就向自己家走去。推开门儿,他见母亲正准备生火做饭,也没跟她说话,就走到炕边儿一头躺下了。石婶儿大吃一惊!原以为儿子要走很多天,没想到这刚两天就回来了。回过神儿来之后,她的心中又是欣喜又是疑惑。走到炕边儿,她给儿子盖上被,然后问道:“孩子,怎么回事儿?不说要去好多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庆华用被蒙住自己的头,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石婶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儿子毕竟毫发无损地躺在了炕上,所以她也并不特别担心什么。刘志成听说庆华回来了,颇感意外,由于急着去商号,就未到庆华家问个究竟。
庆华一直躺到中午才起来。石婶见儿子面色暗黑,嘴唇青紫,感觉他肯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否则不应这么颓唐。但她又生怕触动了儿子的痛处,所以也不想多问。熬好粥,熥热了两个饽饽,她开始催促庆华吃饭,但庆华半点儿胃口都没有。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随后孙大哥提着一包儿东西走了进来。见庆华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儿上,他大为惊讶。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他走到庆华跟前问道:“怎么了兄弟!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庆华看了看孙大哥,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孙大哥知道出了意外,但当着石婶儿的面儿,他又不方便把话说明。愣了一会儿,他走回到桌子旁边,打开了纸包。里面装这几块碎点心,都是主家吃剩下的。这是他偷偷带出来,捎给石婶儿吃的。
“石婶儿、庆华,赶紧吃点东西吧!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也要吃饭啊!”孙大哥劝慰道。然而庆华根本吃不下东西。见儿子不吃,石婶儿无奈地坐在了一旁。孙大哥又嘱咐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告辞了,因为他还要赶着去主家那里听差。晚上,孙大哥和刘志成都来看望庆华,并好生劝慰他一番。但由于石婶儿在一旁,他们始终未说破庆华出门儿的真正缘由。
一连几天,庆华都是无精打采。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就从破木箱子里拿出静香的照片,然后深情凝视,有几次他伤心得几乎不能自持。
一天下午,石婶儿在外面捡煤茧儿回来后,见儿子拿着从日本带回来的照片乜呆呆地发愣,就感觉儿子可能和照片上的这个闺女关系不简单。将煤茧儿放在地上,她走到庆华面前问道:“孩子,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两天你真的是跟东家出门儿了吗?”庆华无言以对。和母亲对视良久,他一头倒在母亲的怀抱中大哭起来。石婶儿从庆华的手里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了半天。照片中的静香身穿和服,头挽发髻,清纯淡雅,眉眼含笑。石婶儿感觉这个闺女美丽、耐看,也很想知道她跟儿子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于是便试探道:“这个闺女挺俊的,是个日本人吧!”然而,面对母亲的疑问,庆华只是不停地摇头,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这天傍晚,孙大哥又过来看望庆华和石婶儿。见孙大哥来了,庆华的心稍宽了一些。让座之后,庆华来到街上,想给孙大哥打点零酒、买包果仁儿。
见儿子出去了,石婶儿满腹心事地对孙大哥说:“他大哥,庆华去日本的这两年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想,他在日本经历的事儿,你是最清楚的!”孙大哥听石婶这么一说,不由得憨笑起来:“是呀!是呀!我都很清楚……”但说到这里,他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石婶接着说:“庆华回来之后,我总感觉他还在惦记着谁。我好几次看见他拿着从日本带回来的相片儿看。相片上有个挺俊的闺女,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给他张罗媳妇儿,他也不要!孙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庆华在日本是不是……”
“这……这……这个!那……那……”孙大哥嘴里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儿。犹豫了半天,孙大哥心想,不应该再瞒着老人家了,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庆华和静香的事都跟她说了。最后,他对石婶儿说:“庆华这次出门儿,也不是跟东家出去办事儿,而是想坐船去日本接静香,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去了!”
石婶儿听完叹了几口气,她心想:“儿子的命真是太苦了,不仅在日本当牛作马,而且现在和自己的心上人相隔万里。他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现在根本说不好!”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然后走到锅台旁边做饭去了。
时局动荡,商业凋敝,庆华跑了好几个地方儿,才打到了酒、买到了果仁儿。提着东西快步回到家中,他把果仁儿摊在桌子上,又给孙大哥斟上了酒。这时,锅里的粥和饽饽也熟了,石婶儿把饽饽端了上来,又盛了三碗粥。随后,三个人围在破桌子旁开始吃饭。孙大哥一边小口儿抿着酒,一边对庆华说:“兄弟呀!咱都是九死一生的人,能活着回来见到亲人,实在是不容易。婶子也这么大岁数了,她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希望你以后保重自己,和老娘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去日本的事儿,就再等机会吧!”听完孙大哥的话,庆华连连称谢。从此之后,庆华天天拼命地干活儿,努力让妈妈能吃上口饱饭。但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对静香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