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天津城里死气沉沉,民不聊生。街上除了衣着褴褛的老百姓,就剩下军人、警察和流氓、混混儿。庆华虽然天天从早忙到晚,但他们母子和其他普通老百姓一样,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种莫名的沉闷压抑在人们心头,他们都盼着天上赶紧划过一道闪电,撕破灰蒙蒙的天幕,从此不再过这浑浑噩噩的日子。
孙大哥的主家已经带着家眷坐船跑了,临走时他给了孙大哥点儿工钱。这些日子,孙大哥一家全靠这点儿钱度日。钱花完了该怎么办呢?孙大哥心里没谱儿。连日来,他到处找活儿干,但都吃了闭门羹。
一天傍晚,孙大哥来到庆华家。这时,庆华刚进家一小会儿,石婶儿正忙着做饭。孙大哥和庆华随便闲聊了几句,然后伸过头来小声地说“兄弟,知道吗?城外有军队打过来了,不少官宦人家和有钱人都跑了。”庆华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见孙大哥说起此事,他不停地问这问那。“听说他们不偷不抢,不欺负老百姓,是这样的吗?”庆华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像他这样一个遭受过日本人奴役,现在又天天卖苦力的穷人,是多么希望让他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尽早到来啊!
饭熟了,哥儿俩在吃饭的时候,仍然小声地谈论着此事。石婶儿细心地听着,心里不停地琢磨着。吃完饭,孙大哥起身告辞,因为他必须在宵禁之前赶回家。
进入腊月后,天津城外枪声不断,解放军已经兵临城下。商号已经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庆华不得不呆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腊月十六早晨,庆华早早地起来,用剩下不多的棒子面熬了点粥,然后跟妈妈一起喝了起来。喝完粥,庆华坐了一会儿,就想去外面找点活儿干。虽然外面很危险,但他们总要吃饭啊!可还没等他出门儿,城外突然枪炮声大作。石婶儿一看不好,急忙拽住了庆华,死活不让他出门儿。这一天,从早到晚,枪炮声此起彼伏,一直到晚上也没停下来。大杂院里的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下午,城内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大杂院儿里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忐忑,不知道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刘志成端着他那台宝贝电匣子走到院子里。电匣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与人民约法八章》:“本军奉命歼灭国民党匪军,解放北平,天津,唐山,张家口诸城市。兹特宣布约法八章,愿与全体人民共同遵守。(一)保护各城市全体人民的生命财产。望我全体人民严守秩序,各安生业。如有反革命分子或其他破坏分子乘机捣乱,抢劫破坏者,一经查出,定予严办。(二)保护民族工商业,凡属私人经营之工厂,商店,银行,仓库等,一律保护,不受侵犯。望各业员工照常生产,各行商店照常营业。(三)没收官僚资本。凡属国民党反动政府经营的工厂,商店,银行,仓库,铁路,邮政,电报,电灯,电话,自来水等,均为民主政府接管。其中如有一部分民营资本经调查属实者,当承认其所有权。所有在官僚资本企业中供职之人员,在民主政府接管前,均须照旧供职,并负责保护资财,机器,图表,账册,档案等,听候接收处理。保护有功者奖,怠工破坏者罚。其愿继续服务者,在民主政府接管后,准予量才录用。(四)保护学校,医院,文化教育机关,体育场所,及其他一切公共建筑,任何人不得破坏。学校教职员,文化教育卫生机关,及其他社会公益机关,供职的人员,均望照常供职。本军一律保护,不受侵犯。(五)除首要的战争罪犯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凡属国民党省,市,县各级政府机关的官员,警察人员,区镇乡保甲人员,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者,本军一律不加俘虏或逮捕,并责成上述人员各安职守,服从本军及民主政府的命令,负责保护各机关资财,档案等,听候接收处理。这些人员中,凡有一技之长,而无反动行为或严重劣迹者,民主政府准予分别录用。如有乘机破坏,偷盗舞弊,携带公款,公物,档案潜逃,或拒不交代者,定予依法惩办。(六)为确保城市治安,安定社会秩序,一切散兵游匪均应向当地政府,本军部队及警备司令部或公安局投诚报到,凡自动投诚报到,并将所有武器交出者,概不追究;其不报到及隐藏武器者,即予逮捕查究,决不姑宽,窝藏不报者,亦须受应得的处分。(七)保护外国侨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一切外国侨民,必须遵守本军及民主政府的法令,不得进行间谍活动,不得有反对中国革命事业的行为,不得隐匿战争罪犯,反革命分子及其他罪犯,否则,当受本军及民主政府的法律制裁。(八)无论在本军进城以前和进城以后,城内一切市民及各界人士,均须共同负责,维持全城秩序,免遭破坏,凡保护有功者奖,阴谋破坏者罚。
“本军纪律严明,公买公卖,不取民间一针一线,望我全体人民一律安居乐业,切勿轻信谣言,自相惊扰。切切此布。”
大杂院儿里的人这时都走到院子里,围在刘志成旁边,收听《入城约法八章》和其他公告。就在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的时候,几个身穿便衣的年轻人来到大杂院门口儿张贴布告,并亲口向人们宣传《入城约法八章》。在他们的动员下,庆华加入了打扫战场、拆除工事、清理街道的群众队伍。大杂院儿里的居民们也都领到了人民政府和解放军发放的粮食,不再担心忍饥挨饿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解放军的剧社深入到学校、工厂和居民区搞演出,大杂院儿的老少也有幸看到了剧社的演出。《王大娘赶集》、《王大发归队》、《买卖公平》、《夫妻识字》、《兄妹开荒》、《王宝山参军》,一出出弥漫着乡土气息和革命味道浓郁的演出,让他们时而群情激奋,时而喜笑颜开。从渤海大楼到官银号,秧歌队在街上走走停停,拉开场子就大演一场,演出现场常常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庆华跟着清理队伍干了好几天,虽然很累,但他的心里却是甜的。城内恢复平静后,由于商号老板不知去向,刘志成和庆华只得想着自谋生路。很快,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对失业人员进行了登记,并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庆华和刘志成被分到了一家纺织厂。从此之后,庆华和母亲才算过上了塌实的生活。
接下来,他们母子和大杂院儿里的其他人一样,满心欢喜地开始要过大年了。大年三十那天,大杂院里儿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人们都穿上了干净的衣裳,喜迎新年。他们或在家里和面、剁馅儿,准备包饺子;或拿着压箱底儿的那点儿钱,到面外买点儿糖块、茶叶、瓜子和果仁儿。从西关大街到东门外,从官银号到劝业场,到处都贴着春联和吊钱儿,一些高大建筑上还悬挂着巨幅标语,整个天津城里弥漫着节日的气息。
虽然家里没几个钱,但石婶儿还是想尽办法儿,给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用发放的粮食熬的小米粥,两个馒头,一盘儿炒白菜,一小碟儿熟肉,还有几块糖果。
天黑下来了,娘儿俩开始享用年夜饭。吃完后,母子二人开始坐在油灯下守岁。十二点到了,石婶儿将包好的十几个饺子放在锅里,煮了起来。煮熟后,她将饺子捞出来,让儿子赶紧趁热吃了。饺子很少,庆华吃了一个,就将碗推到母亲跟前,让她全吃了。石婶儿包饺子就是为了儿子,她怎么能全吃了呢!于是她又将碗端到了儿子眼前。母子俩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起把饺子吃了。
天亮后,外面响起阵阵锣鼓声和鞭炮声。大杂院儿里的人们起来后,开始相互拜年。对于这些饱经磨难的人来讲,这不啻是一个时间上的轮回。上午十点多,孙大哥来了。进门儿之后,他走到石婶儿跟前大声地说:“婶子,您过年好啊!祝您的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家庭生活和和美美的,也希望庆华兄弟能够早点成家,小两口儿再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孙大哥的话说到石婶儿心里去了,她拉着孙大哥的胳膊不停地说:“过年好!过年好!我就盼着抱孙子的那一天了!”说笑间,她让孙大哥坐在了炕上。
跟孙大哥唠了一会儿,她就去刘奶奶家串门儿了,屋子里只剩下孙大哥和庆华。这时,孙大哥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庆华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下意识地问道:“大哥,你这这……这是?”孙大哥沉吟片刻,然后对庆华说:“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孝顺有二意!一为孝敬,二为顺从。顺从有时候更重要。你的终身大事是石婶儿的一块心病,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早点儿成家。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藤本家的闺女。但……但是……兄弟,恕我直言!你在短期内见到她的可能性不大……”
庆华知道孙大哥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站起身来给孙大哥到了杯水,然后说道:“大哥,这大过年的,咱就先别提这个事儿了!我心里有数儿,我会让妈妈过好晚年的!”孙大哥知道无法说服庆华,又和他聊了一会儿别的,就无奈地起身回家了。
连续多日,天津城内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之中。
初三下午,庆华和母亲正在家里呆着,孙大哥带着一个庄稼人模样的男子推门而入。庆华定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这个人原来是春生。“春生!你可想死我了!你是怎么来的?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庆华抓住春生的手不停地问着。
向石婶儿介绍完春生之后,孙大哥、庆华和他攀谈起来,而石婶儿则上街了。春生当年和孙大哥、庆华分手后,走着回到了他们村儿。见到春生后,爷爷、奶奶、父母和姐姐、妹妹们都惊得不得了。春生失踪后,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他们都认为春生已经死了,于是给他办了丧事。现在春生突然出现,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神儿来之后,奶奶抱住春生,哭了起来:“我的好孙子……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可把奶奶给想坏了——”奶奶哭了半天,才松开了春生。而爸爸、妈妈又抓着春生胳膊,询问他失踪的缘由。春生把自己被日本兵抓走,在日本遭受奴役的经历都跟他们说了。一家人在痛骂日本鬼子的同时,也为春生能活着回来而庆幸。这几年,春生就是在村儿里种地,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但他已经娶了媳妇,而且有了孩子。现在天津解放了,春生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了,因此想进城找找曾经和自己共患难的兄弟,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三兄弟回忆起遭受奴役的日子,不由得痛骂起日本鬼子和监工来。骂了一阵,春生突然问庆华:“欸?对了,庆华哥,你还没成家吧?跟那个静香怎么样了,最后联系上了吗?”
听春生这样问,庆华面露悲伤之色。
“唉!我哪里联系得上她啊!”
“那你还要等她吗?你可不小了啊!”
“我……我想我会见到她的!我要等她!我还要娶她!”
“可……可现在……”
庆华愈加伤感,孙大哥见此情景,急忙将话头儿岔开。一直聊到快天黑了,孙大哥和春生才起身告辞。春生今天回不了家了,孙大哥准备让他在自己家住一宿,明天早晨起来再回村儿。临分别前,三兄弟互道珍重,并说好了,以后要常来常往,然后孙大哥带着春生走了。看着两位好兄弟远去的背影,庆华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又忙碌了十几天,元宵节到了。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天津城内彩灯斑斓、霓虹闪耀。在阵阵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由工人和学生组成的表演队,一路上唱着歌曲,扭着秧歌。庆华带着小梅子融入这欢乐的人流中,从老城里转到了罗斯福路,又从罗斯福路走到了娘娘宫。这时,游人逐渐散去,老街上灯影朦胧,微风徐来。除了庆华和小梅子,这里只剩下几个学生摸样的人。庆华领着小梅子走到他们近前,只听到一个女学生说:“晓鹏、李松,这夜色多么美呀!要不,我们在这里赛诗吧!”两个男生欣然表示赞同。女学生接着说:“我们就背元宵节的古诗词!好吗?”说完,她先吟诵了一首崔液的《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虽然似懂非懂,但庆华和小梅子还是鼓起掌来。接着,那个叫晓鹏的男生背了一首辛稼轩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完此诗,庆华似有所感,一个美丽而熟悉的身影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时隐时现。
最后,轮到那个叫李松的男生吟咏了。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说:“我只能想起一首和元宵节有关的诗,但恐怕背不全。不行,我还是放弃吧!认输了!”
“没事,没事,你背背看。”女学生鼓励道。
“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出海鲛珠犹带水,满堂罗袖欲生寒。烛花不碍空中影,晕气疑从月里看……”剩下的两句,李松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女学生笑了笑说:“这首诗是唐荆川的《元夕影永冰灯》,对不对?这后面的两句呀,应该是‘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赛完诗,这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而庆华则呆立在那里,灵魂好像出了窍儿一样。高山祭上的华美与绚烂,与静香重逢的激动和欢愉——这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庆华仿佛听到小梅子喊道:“庆华哥,你这是怎么了?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庆华恍然间从深深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眼前灯火闪烁,却不见自己的梦中人,他的心中不胜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