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华一个人沿着北门外大街向南走去。老城里的房舍已经历历在目,眼前的一切让他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但让他感到沉重的是,路上很多男女老少仍然和他被抓走前一样,蓬头垢面、衣着褴褛。见此情景,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走进城内,他沿着北门内大街走到了鼓楼。然后向右拐,顺着西门内大街向自己家所在的大杂院走去。两年多过去了,大街两旁的房子更加破烂不堪,有的房子已经塌了。前面离西马路已经不远了,庆华拐了几个小胡同,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门楼儿。这时他的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门楼儿已经摇摇欲坠,庆华凝视良久,然后举步走进了院子。院儿里空无一人,这让庆华的心倍感萧瑟和沉重。就在他站在院子里发楞之时,西面一间小屋儿的门突然“吱呀呀”地响了两声。之后从小屋儿里走出一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老人走到庆华面前端详了半天,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是……你是庆华?”庆华这时才看出,这位老人是刘奶奶,两年多不见,老人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如果不细看根本认不出来。
“刘奶奶,我是庆华!我回来了!您老人家这两年还好吧!”
“好?怎么可能好啊!能活着就不错了!这两年你去哪儿了?可苦了你妈妈!你快去看看她吧!”刘奶奶用拐杖指着庆华家的小屋儿对庆华说。庆华扔下行李和骨灰,发疯一样向自家小屋儿跑去。“妈妈!我回来了——”推开门,庆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只见屋内满是灰尘,墙角处蛛丝低垂,不时有虫子在墙上爬来爬去。在墙边,堆着一堆破布和破鞋帮子,散发出浓浓的酸腐味。东面的炕上,一位头发灰白、蓬乱的老妇蜷缩在破被之中,好像正在睡觉。庆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炕前。“妈妈!我回来了!”他撩开老妇头上的被子哭喊道。
正在昏睡的石婶儿猛然醒来。见眼前好像跪着一个小伙子,她颤颤微微地坐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到跟前看了半天。“庆华……庆华……是庆华……”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一边用手在庆华的脸上抚摩着。庆华抓住母亲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是您的儿子回来了!”
“庆……华……”石婶儿一口气儿没上来,险些晕倒在炕上。憋了半天,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庆华我儿,你这是去哪儿了?可把妈妈想死了——”石婶儿紧紧地抱住了庆华,娘儿俩都哭成了泪人。哭了半天,石婶儿才松开了庆华。擦干眼泪,她对儿子说:“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你是妈妈的心肝!没有了你,妈妈还有什么盼头儿啊——”说到这里,她又抱住庆华,泪如泉涌。
庆华倒在母亲怀里抽泣不止。“妈妈,我是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当苦力去了。这两年多,我天天惦记着您。一起去的人很多都死了,我能活着回来是命大啊!”石婶儿听完,将儿子抱得更紧了。这时,刘奶奶、周二哥、周二嫂子、刘志成家里和小梅子等老邻居都来到屋子里,看望庆华和石婶儿。周二哥的儿子小柱儿和刘志成的儿子小栓儿则在地上欢蹦乱跳着。邻居们很想知道庆华这两年到底去哪儿了,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石婶儿也很想知道儿子这两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庆华擦干眼泪,和他们说起了自己被抓的经过和在日本被奴役的经历。听说庆华在日本当牛做马,九死一生,邻居们一边怒骂日本鬼子,一边为庆华能活着回来而庆幸。庆华说到动情处,石婶儿和邻居们都掉下了眼泪。
石婶儿这两年的日子也过得异常艰辛。儿子失踪后,她一度精神失常,终日蹒跚地走在街上,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幸亏邻居们今天给块饽饽,明天送碗稀粥,她才活了下来。精神稳定下来后,她靠走街串巷拾破烂、要饭为生。有时遇到好心人家,她也许会得到一两个馒头。而更多的时候,她所面对的是日本兵的铁蹄,还有汉奸、混混儿的谩骂和训斥。时间长了,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这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婆子是丢了儿子的石白氏。在饥寒交迫和屈辱中,石婶儿熬了两年多。她不知道,在剩下的日子里,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
这时,刘奶奶坐在炕边对庆华说:“孩子,你妈妈这两年过得可艰难了。幸好现在你回来了。以后你要好好地和你妈妈一起过日子,别让她再吃苦受罪了!”
“是啊!能团圆就好,娘俩儿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吧!”站在旁边的周二哥说道。
庆华听后非常感动,看着眼神浑浊,满脸皱纹,嘴唇干裂的母亲,他不停地对邻居们说:“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您们就放心吧!”说完,庆华将身穿小破棉袄的小梅子拉到身边,不停地用手捋着她的两根小辫儿。被抓走前,他们俩情同兄妹。两年后再相见,更是显得格外亲切。
“他爸爸在外面给人扛活时,被日本兵打死了,现在她和我一起过!”听刘奶奶说完,庆华怒上心头。“可恶日本鬼子,你们在中国人身上造了多少孽啊!”他在心中怒骂着,然后紧紧地将小梅子抱入怀中
邻居们一直待到天黑才离去。他们走后,石婶儿从缸里了一碗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棒子面,然后烧火给儿子熬粥。得知庆华回来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刘奶奶的儿子刘志成,端着自己买的半碟儿咸菜,给他们送了过来。刘志成现在估衣街上的一家商号给老板搭下手,他的日子在大杂院里是最好的。庆华又和刘志成攀谈起来,直到粥熟了,刘志成方才道别。临走前,他对庆华说:“兄弟,缺嘛少嘛尽管跟我说。只要我有的,绝对没问题!”庆华万般感谢。
刘志成走后,娘俩儿在油灯下就着咸菜喝粥,吃了个半饱。吃完了,庆华又和母亲说了会儿话,然后服侍她睡下。黑夜中,灯光忽明忽暗,像庆华的心绪一样波荡起伏。能安全回国,而且能和母亲重逢,这当然让庆华喜不自胜。他这两年咬牙坚持下来,不就是为了能活着回来见妈妈吗!但在喜悦之余,庆华的心中也有丝丝苦涩——与静香分别数日,不知道她现在是好是坏。“静香是怎么回到陆地上的?她现在是否已经回到了高山?”庆华的心中打了一个个问号。
“她现在一定很痛苦!很伤心!”庆华冥想了半天,然后脱下棉衣,撕开衣线,将照片和劳工证拿了出来。他深情地看着照片上微笑着的静香,好像又回到了在高山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就在这时,油灯忽闪了几下灭了。庆华知道是灯油已经燃尽了,于是摸黑将照片和劳工证放在行李中,然后在母亲旁边和衣躺下。在这冰房冷屋中,庆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三更天,他才恍惚睡去。
天还没亮,石婶儿就醒来了。穿上破烂棉衣后,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灶台旁,想给儿子弄点吃的。但存了好长时间的那点儿棒子面儿昨天已经全熬粥了,刘志成给的咸菜也吃完了。她找来找去,终于在自己要饭的破兜子里搜罗出一块冷饽饽。她如获至宝般地将饽饽掰成碎块儿,然后放在锅里熬了起来。待庆华起来后,一碗热热乎乎地粥已经放在他的跟前。庆华眼含泪水把粥喝了下去,心中默默发誓:“不管怎么样,即便是累死、冻死,也要让妈妈吃饱、穿暖!不能再让她过饥寒交迫的日子。”
天刚放亮,石婶儿背起那个补丁摞补丁的破兜子,就要向外走。她心里想着,赶紧去踅摸点儿能吃的东西,好让儿子这一天能填饱肚子。庆华知道妈妈的想法儿,但他不想让妈妈再去沿街乞讨,于是上前拦住她:“妈妈!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您老就别去要饭了!我会干活儿养活您的!”说完,庆华将母亲肩头的破兜子夺了过来。石婶儿笑着坐在炕边,心中倍感欣慰。
这一天,庆华走遍城里城外,给人家当了一天的“水摸儿”,干的都是搬砖瓦、扛麻包的体力活儿。天黑之前,他拿着赚来的几块钱买了二斤棒子面和两个白面馒头,然后兴冲冲地回到了家中。这时,石婶儿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儿子归来。见果然是儿子回来了,她站起来迎了上去。未等母亲开口,庆华就喜形于色地对她说:“妈妈!您看,我给您带回吃的来了!”说完,他将一小袋棒子面放在了锅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馒头,递到了妈妈的嘴边。
石婶儿孤苦伶仃两年多,现在儿子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给自己挣来了白面馒头,这让她实在是开心极了。接过馒头,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看我这儿子,刚一回来就能养家了!”
念叨了一会儿,她将馒头放在一旁,然后从小袋子里舀了碗棒子面,熬起了粥。粥熬熟后,娘俩儿边吃馒头边喝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开心的日子却是非常短暂的。由于连年战乱,天津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即便是日本兵走了,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庆华有时在外面等一天,也等不到一个活儿。娘俩儿不得不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在那段日子里,庆华抽出时间,分别找到了小五子和刘顺儿的家。小五子的奶奶看到孙子的骨灰后,哭得死去活来,而他的父母又是嚎啕又是撞墙。面对这悲惨情景,庆华唏嘘不已。来到刘顺儿家后,庆华被居住在附近的人告知,刘顺儿的家人已经被日本人杀光。无奈之下,庆华只得将刘顺儿的骨灰埋葬在郊外的一个坟地里。
安顿好两位死去兄弟的亡灵,庆华拼命地找活儿干,为的是让母亲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但是他每天累个贼死,娘俩儿仍然是勉强度日而已。为此,庆华心中甚是烦恼。
一天傍晚,庆华和妈妈正在啃着饽饽,刘志成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见是刘大哥,娘俩儿急忙让座儿。刘志成摘下帽子,胡噜了胡噜上面的土,然后面带笑容地对庆华说:“兄弟,我看你在外面当水摸儿,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今儿有活儿,明儿没活儿的。我跟我们老板说了说,让你去我们的商号干活儿。这样吧,你明天就跟我过去!不过活儿也都不轻松,都是扛个这个搬个那个的!”庆华和石婶儿听后很高兴,对刘志成万分感谢。
第二天早晨,庆华和刘志成一起来到了位于城北估衣街的商号。刘志成向老板介绍了庆华后,就让他跟着几个伙计一起去装卸货物了。虽然活儿很累,但庆华总算有了稳定一些的收入。虽然还是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但娘俩儿的日子好歹能就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