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美国兵将庆华拖回了船舱,然后将他扔在了地板上。孙大哥等人见状,急忙将他扶到了床上。美国兵冲着孙大哥嘟囔了几句,愤愤然地锁上舱门就走了。此时的庆华,身体僵硬,两眼发直,脸上满是泪水。孙大哥等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帮他脱下了鞋子,让他躺下。
军舰开足马力向大海深处驶去,成群的海鸥好像是为劳工送行一样,伴飞在军舰的左右。快到中午了,美国兵打开船舱,让劳工们去用餐。军舰此时已远离海岸,美国兵也不怕庆华跳海了,因此就不再锁船舱了。劳工们纷纷向餐厅走去,而孙大哥放心不下庆华,坚持要留下来陪着他。春生也要陪伴庆华,但孙大哥对他说:“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先出吃饭吧!”春生还有些犹豫,但孙大哥将他推出了船舱。
劳工们来的时候,在船上受尽折磨,吃不饱,而且水也很难喝到。而现在,美国军舰上的伙食对劳工们来讲,真是好极了——不仅有面包、饼干,而且有鸡蛋、香肠和午餐肉,另外还有咖啡、汽水等饮料。其中有些食物是劳工们从来没吃过的。吃完之后,他们陆续回到自己所在的船舱。春生回到船舱后,对孙大哥说:“大哥,你快去吃点东西吧!我来陪着庆华。”孙大哥站起身来,嘱咐春生看好庆华,然后走了出去。回来时,孙大哥偷偷地将两片面包放在口袋里。回到船舱后,他走到庆华面前,然后轻声地对他说:“庆华兄弟,你不要别扭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得吃饭啊!”说完,他掏出面包递到庆华的嘴巴跟前,但庆华却将头扭向了旁边。他心里很乱、很沉重,根本没有半点食欲。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天空中,蔚蓝的大海像母亲那样平静而温和。不时有几只海豚在海中嬉戏、跳跃着。劳工们纷纷走出船舱,争相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而庆华却一直躺在船舱里,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灵魂出窍儿了一样。孙大哥和春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生怕他出现什么意外。到了晚上,庆华才坐起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庆华终于出了声儿,孙大哥这才松了口气。他和春生一起劝解了庆华半天,然后自己去餐厅讨要了点儿吃的,让庆华赶紧吃下去垫吧垫吧。但庆华仍然毫无食欲,只是喝了点水,然后又躺下了。
第二天黎明,初升的太阳无私地将朝霞播撒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让她愈加瑰丽,愈加神奇。海面上时而飘来层层薄雾,军舰穿行在薄雾中,宛若移动的仙岛。劳工们洗完脸,陆续来到餐厅吃早餐。而庆华只是倚在床边乜呆呆地发愣,眼中不时溢出几滴泪水。见庆华仍然无法从与静香的生离死别中摆脱出来,孙大哥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哥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我劝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里的老娘着想啊!”听闻此言,庆华低下头去,若有所思。沉思良久,他扶着床边的栏杆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搓了搓蜡黄的脸。“庆华哥,去洗洗脸吧!”春生说道。庆华冲春生点了点头,然后在春生和孙大哥的搀扶下,来到卫生间洗了洗脸。洗完了,他又在两位兄弟的搀扶下向餐厅走去。虽然没有食欲,但他还是大口地咀嚼着面包和午餐肉。见庆华终于吃饭了,劳工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有的人给他递水,有的人端着自己的餐盘给庆华拨菜。庆华不好意思地冲大家笑了笑,然后继续吃力地咀嚼着。
军舰经过四天四夜的航行,终于驶进了渤海湾。虽然仍然是海天一色、海鸟翔集,但劳工们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离祖国大地已经越来越近了。整整几个小时,他们都站在船头和两侧船舷处,望眼欲穿地盼望着陆地的出现。十一时许,一条漫长的海岸线隐隐约约地出现了。“祖国到了!天津到了——”站在船头的一名劳工高喊起来!瞬间,整个甲板上都沸腾了!劳工们争相涌向船头,一睹久违的祖国母亲的模样!海岸线越来越清晰,劳工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真不容易啊!我们还能活着回来!”说着,孙大哥抱住了身边的庆华和春生。春生摸了摸脑袋,然后咧着嘴哭诉道:“走了这两年多,不知道爷爷、奶奶,亲爹、亲娘,还有我的姐姐跟妹妹现在怎么样了。我被抓走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啊!”他边说边擦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而庆华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心中若有所思:“我被抓走的时候,妈妈也不知道啊!这两年,在没有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希望我能快点儿见到妈妈,希望她不要出现什么意外……”想到这里,庆华的脸上尽是忧虑。
港口已经近在眼前,劳工们急忙返回船舱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背着行李,抱着死去同胞的骨灰,静待军舰靠岸。军舰徐徐停靠在码头边,放下了船梯。这时,美国兵不停地挥手,示意劳工们下船。虽然心情格外激动,但劳工们仍然排成队伍,有秩序地向船梯走去。孙大哥抱着工友的骨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一步一步地走下船梯,当自己的脚踏上故土的那一瞬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使劲儿地磕了几个头。
“父老乡亲们!我们回来了——”孙大哥仰天长啸着。
劳工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军舰,他们中的很多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活着回到祖国的怀抱。放下行李和骨灰盒,他们欢呼着、雀跃着,还有的人嚎啕大哭起来,码头上一时热闹非凡。
政府接收官员在码头上发表了官味十足的讲话,然后又对劳工们高喊道:“你们带回来的骨灰,能够寻到亲属下落的,就带走。不知道亲属下落的,交由政府处理。”一些劳工听后,将不知亲属下落的骨灰交给了接收人员。而一些劳工则紧紧抱着骨灰——因为这死去的是他们的同乡、乡亲、邻居或亲人,他们要把骨灰带回自己的家乡,让亡灵得以安息。庆华
的怀中抱着小五子和刘顺儿的骨灰,而孙大哥和春生也都抱着一具骨灰。
接收官员继续喊道:“你们立即跟我们去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去天津,办理回国手续?。办理完手续,政府给你们每人发一身衣裳,两盒香烟,还给你们回家的路费!”劳工们听后都很高兴,于是排成队伍跟在政府官员乘坐的汽车后面,浩浩荡荡地向塘沽火车站走去。走了半天,火车站终于到了。劳工们在站台上等了一会儿,火车呼啸着进入了车站。劳工们乘坐这列火车很快就到了天津。走出车站后,看着眼前熟悉的街景,很多天津劳工都哭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赶紧跟我们去北洋大学办理手续!”说完,官员钻进了迎接他的汽车。北洋大学在西沽,离火车站还很远。但是为了办完手续赶紧回家,劳工们还是耐心地跟在官员乘坐的汽车后面,向北洋大学走去。走到北洋大学,天已经黑了下来。政府官员和军方人员给劳工们安排食宿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家住天津城里和附近郊区的劳工都心急如焚地想回家,根本不想吃东西,更不想在这里过夜。但一直到深夜,也没人给他们办手续,更没人发布放行的命令。没办法,他们只得闷头睡去。
过了好几天,政府官员和军方人员将劳工们集合起来,然后宣布要挨个给他们发放回国证书。劳工们原以为拿到证书就可以回家了,但没想到一名站在前台的军官高声喊道:“兄弟们!你们都是死而复生的人。现在日本兵已经走了,但我们还得打仗,希望你们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戡乱——”劳工们一听都蒙了!
庆华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他对身边的兄弟们说道:“这叫嘛事儿呀!咱们被日本人当牛作马,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这刚一到家,他们就让咱打仗去!”
“日本兵不都走了吗?还打哪门子仗啊!”很多人都感到不解。
在大伙议论纷纷之时,军官又高声喊道:“现在开始点名。被点到的赶紧到前面来领取证书!”随后,军官的一名手下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劳工依次走出队列领取证书。军官仔细打量着每位劳工,身体稍好的就让站在一边,孱弱的让其立即自行返乡。劳工们都明白,那些留下的人肯定要去当兵了。
刘二站在劳工队伍里,心里不停地嘀咕着:“这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国,现在又让我们当兵打仗去。家里的亲人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好歹也得让我们回家去看看啊!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要不这辈子说不定就见不到亲人了!”
“刘二!”
听到点自己的名字,刘二慢慢地走到前面。军官打量了他一下后,让他站到旁边去。刘二一看不好,急忙满脸苦相儿地对军官说:“长官,日本投降后,我们在日本干了点儿不应该干的事儿,得……得了梅毒!您看,我们还能去当兵吗?”军官满脸狐疑地看着刘二。“您要不信,我脱了裤子给您看看。”说着,刘二就要解自己的裤腰带。军官见刘二真的要脱,急忙摆手训斥道:“行行行!赶紧他妈给我一边儿去!”刘二转身要走,没想到又被军官叫住。刘二感觉有些诧异,而军官这时说道:“跟你得一样病的还有谁?赶紧给我指出来!”刘二扭头看了看劳工队伍,然后用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孙大哥、庆华几个人说:“他……他们都……都……”军官看了看这几个人,然后让他们立即站到前面来。孙大哥、庆华、春生几人走到前面,军官满脸鄙夷地瞅了他们几眼,然后摆了摆手说:“赶紧走!带上你们的骨灰盒!”
见骗过了军官,刘二带着几个兄弟快步向宿舍走去。“赶紧收拾东西,一会儿军官醒过味儿来就坏了!”刘二气喘吁吁地说着。几个人回到宿舍,背上行李,抱起骨灰盒,然后一路小跑地逃出了北洋大学。
跑到大红桥附近,刘二与孙大哥、庆华、春生等人道别,然后孤身一人向西走去。刘二家在石家庄,离天津还很远。由于不通铁路,而且身无分文,他只得一路乞讨着走回家。被允许返乡的劳工大多跟刘二一样,不管离家是几百里还是上千里,都是凭着自己的两条腿,走回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也有一些家离铁路比较近的人,最终想办法坐火车回了家。
目送刘二走远,孙大哥带着庆华和春生继续向前走去。春生家住军粮城附近的小村子,庆华家在老城里,而孙大哥的家就在南运河边的一个小胡同儿里。顺着河北大街走到南运河边,三个共患难的好兄弟迎来了分别的时刻。临别前,春生紧紧地拥抱住孙大哥和庆华说:“这两年多来,幸亏有你们的照顾。现在要和你们分开了,我还真舍不得。相信我春生,以后有工夫儿一定会来城里看你们!”说到这里,春生已是热泪盈眶。孙大哥抓着庆华和春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春生兄弟,你离家还远,路上一定要小心!到家后,也替我们问候家里人。以后你要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要好好地孝敬老人。”春生听后连忙称是。孙大哥接着对庆华说:“庆华兄弟,我知道你急着回去找婶子。如果她老人家没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两年多肯定也是十分艰辛。找到婶子后,你要好好地奉养她老人家,让她过几天舒坦日子。”庆华抓住孙大哥久久不愿松开。这两年多,要是没有孙大哥的呵护和照顾,他会过得更加艰难,甚至小命早就没了。现在要分开了,他才知道自己对孙大哥的感情是多么的深。
孙大哥好言劝慰了两位兄弟半天,但庆华和春生仍是依依不舍。“好兄弟,等有机会咱哥仨再相聚!现在赶紧回去看看家里人!”听孙大哥这样一说,庆华和春生才松开了他的手。三人拥抱在一起互道珍重,然后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