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气象”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确,经过300多年的长期混乱与分裂,中国终于迎来了她难得的统一。而且在这统一之中,既有文治和武功,也有创新和开拓,开放和洒脱,也就是说,它创造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的奇观,一个中国文明的高峰。这个高峰,直到今天,仍不乏其吸引力。
当然,如果从黄仁宇先生“大历史”的角度来看,就会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为什么隋朝又是一个短命的王朝?“贞观之治”有什么过人之处?武则天为什么会当上皇帝?唐玄宗的历史地位又如何?……
不了解自己的地位:隋炀帝
隋炀帝虽有想象力,到底不是大思想家,他也不像我们能看到古今中外的历史纵深。他最后退居江都一年多,竟想不出一种主意,也可见得他始终没有透彻的了解他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
——黄仁宇:《隋炀帝》
这个题目,说的是隋朝,尤其是隋炀帝。
黄仁宇先生说,从“大历史”的眼光看来,隋、唐、宋可称中国的“第二帝国”,以与秦汉之“第一帝国”区别。汉虽称中央集权,其郡县组织由周朝的封建制度改组而成。隋唐所承袭的原始机构,则是由北齐北周追溯到北魏拓跋氏,始于游牧民族的汉化,通过“三长制”及“均田”,将整个社会在国家政令的人工孵化下形成,以小自耕农为主体,注重下层机构的水平。
另外这一时期,科举制度创立,官员的科考也开始由中央政府进行。这样的人事制度固然使官僚的成分更平民化,但是也使国家的中层组织更为空洞。因为上下之间没有权力与义务互为制约,由皇帝直接统御全民的趋势也更为明显。
隋文帝以北周的老底起家,吞并北齐之后,才挥兵南下,由此统一南方。回想到前一章节中的“北伐”,南方人已经视北方为“野蛮之地”,正好又符合了黄仁宇先生所说的,是“由地形均一,人文因素简单的地区拓展到人文繁复的地区”。他灭陈之后,同样将北方的制度,推行到南方,五百家为乡,百家为里,但这一措施受到巨家大室的全面反抗。叛乱被削平后,他的统治也就更加稳固了。
594年,隋文帝令各府州县各给公廨田(隋唐时期收租以供公用的官田,由各级官府管理),做官的不得与商人争利;595年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就治罪;596年规定工商业者不得做官;598年诏禁民间修造大船,凡船高三丈以上者悉入官,都是从保持农村社会的单纯性着眼。他提倡佛教,但并不是出于信仰上的虔诚,而是以统一思想为宗旨。他自己布衣粗食也无非向低级标准看齐。
同时,隋朝的赋税政策也与这一倾向一致。隋唐继承前朝的“租庸调”制,其重点在国家财政迁就于简单的农村经济与均田并行,原则上避免纳税人贫富的差别,以极低的税率全面征收,才发生广泛的效果。虽然如此,仍有技术上的困难,只是因为皇权凝聚于上,纳税的义务则遍及于老百姓,当中缺乏各种有权力、带服务性质的机构,于是制度能否运行,全靠皇帝自己出面,向下施加压力。文帝杨坚到了晚年,就累死于此事。
黄仁宇先生同时指出,隋文帝又是一个非常严酷的皇帝,可是经过他的高压政策,隋朝的府库堆满了各种东西,甚至连窖藏都不能容纳。这表示中国传统重农政策下的一种特殊现象。因为全面生产,完全不讲究交换分配以及如何使国家经济多元化,又不做质量上的改进,所以即使是短时间的全国动员,也可以使农业的财富超过预期。
还有一点值得说一下。隋文帝非常怕老婆。据说有一次他想讨个小老婆(应该说是“后妃”),但皇后听了非常生气,跑到别的地方不见他,隋文帝只好跪着去求情,才获得“赦免”,小老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敢提了。
隋文帝之后是炀帝。炀帝于公元604年即位,也算是继承着第二帝国创国以来的经济基础,只是这样的富裕反倒成为国家的累赘,当时的政治思想是要防止“兼并”,那么已经在农村动员的劳动力作何管理,难道要他们大批地失业不成?所以黄仁宇先生说,这样看来,隋炀帝之耗用人力物力,是有其历史背景的。
如果能从隋炀帝的个人情况来看,则又会引来很多有意思的话题。他天赋甚高,文笔华美,胸襟抱负不凡,也带有创造性格。他于公元610年在洛阳端门街盛陈百戏,以炫耀于西蕃,戏场子长达5000步,演戏的人多达1.8万人,一月方散。他自己也好几次微服去观赏。他听说吐谷浑得波斯马,放在青海草原,能生驹一日千里,他就放牝马(母马)2000匹,以求“龙种”,后因无效而罢。所以,黄仁宇先生说,尽管这些都是为传统作史者视为荒诞不经的行为,但今日我们却从此可以揣测他富有想象力,也愿意试验,并且能在各种琐事间表现其个人风趣。
另一方面,炀帝缺乏作为统帅的周密与慎重,也不能管理好部下。当然,这种弱点可能是由于隋文帝的骄纵。他年仅13岁,即被封为晋王,任并州总管。公元589年伐陈之役,他20岁未满,也被任命为行军元帅,除了指挥由六合方面的军队不算,还节制其他各方面军事长官,如名将杨素。这51.8万人的军队不出月余,就平定江南,重新统一中国。这一战役,固然增长了他的威望,达到了他的父亲想培养儿子的想法,却也难免会纵养他的骄横,使他以为天下的事情,都是如此的容易。
隋炀帝以后筑长城,造运河,派刘方击败林邑(今日越南境内),听裴矩设计破吐谷浑,羁縻突厥,西巡燕支山,都是以全国家的人力物力,随意摆布,未受挫折。以后他一处逆境,即心灰意懒,逃避现实,所以他的悲剧情绪,也有长期积养的过程,无法经受逆境的考验,换句话说,就是没经过磨难,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征服高丽,是历代皇帝统治的“试金石”,连李世民都不能免俗。而隋炀帝之伐高丽,据称动员了113.3万人,而运粮的人数则是军队的两倍。但是,当日的攻城,野战军数量过大,无法展开。除非以此数量先声夺人,使对方丧失斗志,才有效果,否则兵力还没有展开,已先在自己阵容里产生难以管理的困难。两次征高丽失败的原因,正在这里。
第二次征高丽的时候,发生了杨玄感的反叛。两月之后,杨玄感被剿灭,但是隋炀帝的威信已被戳穿,南北各处的人民不堪征调,纷纷反抗,动辄以万计。614年,炀帝又召集大臣讨论讨伐高丽之事,并下诏称“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表明自己再打几次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臣下无敢应者,各处叛兵叛民攻陷城邑,也不能每一处剿平。虽然这时候水军又迫近平壤,高丽王遣使请降,使炀帝能借此班师,但他已经走上了两难的道路。
615年,他巡视北边,为突厥围攻,几乎遭遇不测,守令前来赴难,才使他脱围。翌年他即幸江都(扬州),再无意北返,对他诤谏的大都获罪,最后甚至不愿听大局不堪收拾的报告。如此又是一年多,617年冬天,唐国公李渊入长安,立他孙子杨侑为帝,尊他为太上皇,炀帝也无行动及反应。618年的春天,这位众叛亲离的皇帝才被杀死。在临死之前,据说他已经有了感觉,有一次照镜子,他对皇后开玩笑地说:“好头颅,谁当斫之!”
但是,如果从“大历史”的观点来看,后人对炀帝的攻击,是忽视了历史上时间与环境的因素。黄仁宇先生说,公元7世纪的初叶隋唐之交,是中国历史上突出的一段时期。他们绝想不到隋朝不是一个普通的朝代,更想不到春秋时代周人之泛称“中国”,会演变而成今日之中国。
那么,隋炀帝的失败,原因又在何处呢?黄仁宇先生认为,我们今日检讨炀帝的成败,不能专以他杨广一人功罪做最后的解答。即在杨隋之前,各北朝已经相次行均田制。这样以理想上数学的公式向下笼罩,功效如何,全靠租庸调的税收做实际考核的标准,这方案一经发动为一种群众运动,就不容易适时收束,于是矫枉必过正。因为只有上面需要的数字,没有下层着实的统计,以致男丁抽尽,力役及于女人,并且“征役繁兴,民不堪命,有司临时迫胁,以求济事,不复用律令矣”。不到征高丽失败,全国反叛。
总之,黄仁宇先生说,隋炀帝虽有想象力,到底不是大思想家,他也不像我们能看到古今中外的历史纵深。他最后退居江都一年多,竟想不出一种主意,也可见得他始终没有透彻的了解他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
帝王将相的黄金时代:贞观之治
李世民在这时候勤于听政,勇于就谏,是以彻底的运用了机缘,而达成历史上的“贞观之治”。
——黄仁宇:《贞观之治》
李世民及其“贞观之治”,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事了。一部《说唐》,主要讲这方面的故事。另外,程咬金和瓦岗寨的故事,也与这有直接的关系。总之,在隋末的群雄纷争中,主要是依靠李世民的力量,李渊建立了唐朝。不过,由于不是长子,李世民无法合法地取得帝位,他的哥哥李建成被立为太子。626年,李世民先发制人,在玄武门设下埋伏,射杀李建成,史称“玄武门之变”。此后不久,李渊就把帝位让给了李世民。他的年号为贞观(627—649年),所以他的统治又叫“贞观之治”。
对于“贞观之治”,黄仁宇先生说,可算得是中国历史上令人振奋的一段日期。630年,李靖破突厥,唐太宗李世民被四夷君长推戴为“天可汗”。李渊已退位为太上皇,仍在凌烟阁置酒庆贺,并自弹琵琶,李世民则当众起舞,这种场面,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此后唐军又攻占西域诸国,使中国威势达到葱岭以西,与波斯和印度接壤。
唐朝在中国历史中,也以其政策上的宽容与大度而出名。黄仁宇先生指出,初唐时,朝廷信心坚强,能对各种宗教一体扶植,不加阻挠。玄奘去印度取经归来,太宗亲自召见,并且以政府的人力物力资助他的翻译工作。以后印度及西域的高僧在唐时来华翻译经典的,也不下数十人。所以有人说,长安不仅是一个传教的地方,并且是一个国际性的大都会,其中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鞑靼人、西藏人、朝鲜人、日本人、越南人和其他种族与信仰不同的人,都能在此和平共处,这与当日欧洲因人种及宗教而发生凶狠的争端相比,形成一个明显的对照。
这种局面的出现,当以太宗李世民一人的力量为多。或许因为他本身带有少数民族血统之故,因此无论胡汉,都能一视同仁。这种作风对有唐一代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李世民自己对大臣说:“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则过之。所以能及此者,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族皆依朕如父母。”也就是说,他认为是自己民族政策的成功,才造成了这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