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18岁怂恿父亲李渊发难,他手下的“智囊”又多,唐高祖的事业,大都由他策划,并且他自己作战时身先士卒,10多岁时已经能指挥10万人以上的部队,担任独挡一面的军事政治工作。说他毫无差错,未免过当,但是从各种资料看来,他筹算周密,并且自己经常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例如有次北方的少数民族首领率大军前来,而李世民的部队还没有赶到,他竟然能够单身前往,与之对答如流,镇定自若,结果敌军退去。这种作风,无疑树立了他的个人威望。
关于这一段历史时期的背景分析,黄仁宇先生说,7世纪初期是帝王将相树立功业的黄金时代。“第二帝国”的粗胚胎,胡汉混血,以小自耕农做基础的范畴业已创建就绪。即算杨隋将之滥用,从技术的角度看来,其高压政策仍在长期历史上有组织的功效。况且经过炀帝末年及唐高祖初年的厮杀,人心望治。李世民在这时候勤于听政,勇于就谏,是以彻底的运用了机缘,而达成历史上的“贞观之治”。据称“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最为历史学家艳称。西方汉学家对中国的皇帝向来批评的多,但是对于唐太宗李世民几乎一致地恭维。
以今日眼光看来,公元7世纪,欧洲进入中世纪旧称“黑暗时代”的期间不远,日本也刚受大陆文化的影响,进行了全盘照搬的“大化改新”;贞观之治牵涉的组织力量,当日在世界上无出其右。然则这种组织,没有确切的法治根底,到底不能持久。
至于李世民杀兄屠弟之事,历史上的观点很多。李世民是李渊的次子,他与长兄建成、三弟元霸、四弟元吉同为正室太穆皇后所生。元霸早死,建成和元吉也参加了唐初平定中原的战事,只是功劳与人望,都不及世民。李渊称帝立建成为太子,元吉和他接近,这样就造成两方的隔阂与猜忌。很显然,天无二日,皇帝操生杀予夺的大权,使得他的宝座成为一个极危险的位置。彼此争斗,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用传统道德观念阐释这段历史,常有不得要领之感。例如司马光创作《资治通鉴》时,就指斥李渊不对,李建成不对,而李世民也不对。并非他的见解谬误,只是这种意见,在今日看来,已算卑之无甚高论,用不着历史学家著书辩说。而且这“玄武门之变”业已发生,太宗李世民自己尚不整个掩盖事实,几百年后,万历皇帝还要避免贞观一朝的往事,真是不着边际,况且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更不能与唐太宗相提并论。
黄仁宇先生运用西方心理学中弗洛伊德的分析方法,认为唐太宗及贞观之治,最便于用这种心理分析的方论解释。他是一个容易性情冲动的人物。他曾要卢祖尚任官,卢祖尚已答应就任,回头又向皇帝推辞,李世民邀请再三,卢祖尚坚辞不受。李世民一怒之下说,我对你还不能驱使,如何能够驾驭天下,当时斩卢祖尚于朝堂。可是他既有弑兄逼父的行为,又曾读圣贤书,不能无愧于心,且受良心谴责,因此更要表彰他的种种行为,无非自卫;既登九五之尊,则更要表明他之不得已卷入悲剧的漩涡,只因为他有做尧舜之君的才华和能力。
李世民与魏征是一对中国古代标准的“君圣臣良”。魏征系前太子洗马(秘书及顾问),据说有教唆李建成图世民的策划,李世民也将魏征接收过来,倚为顾问,以表示他始终宽宏大量。以后魏征在贞观一朝向皇帝诤谏二百余事,多时违犯太宗意旨,反被优容。
据说有一次,李世民正在玩弄一只非常喜欢的小鸟,结果魏征到来,李世民明白魏征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又会劝谏他不能“玩物丧志”,于是只得将小鸟藏在衣袖里。哪知魏征那一天故意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等魏征走了以后,李世民发现小鸟已经被憋死了。还有一次,由于魏征的“劝谏”太过头,气得李世民回到后宫,还不停地说,“一定要杀掉这个田舍翁(种地的老汉)!”结果皇后则祝贺他得此忠臣,可喜可贺,李世民才转怒为喜。
但是,太宗之受谏,不一定是以受谏为目的,而是表扬自己虚心明察作好皇帝的门面。而魏征也说太宗“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也与这追逐名誉的动机有关。魏征自知处境的危险,所以才会对太宗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因为忠臣没有好结果,良臣则“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彼此共存共荣。
正是由于有了以上背景的分析,使我们知道唐朝之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仍去三权分立之理想甚远(三省与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合称三省六部,是隋唐至宋的中央最高政权机构。它是自西汉以后长期发展形成的制度。其中,尚书省形成于东汉(时称尚书台);中书省和门下省形成于三国,目的在于分割和限制尚书省的权力。在发展过程中,组织形式与权力各有演变,至隋才整齐划一为三省六部,主要掌管中央政令和政策的制订、审核与贯彻执行)。太宗仍是大权独揽,而且下层机构不能构成选民区,皇权凝聚于上,中国亦无分权之可能。唐太宗正好赶上了好时机,7世纪之初第二帝国之组成时,既有北魏以来的均田、租庸调、府兵,又有隋朝开设的南北运河和考试制度,上下都是草创,内外的威胁既除,行动比较自由,太宗在执行专制皇权时,又能稍微参酌众议,因此他的皇权比较合理化,对唐宋间保持其继续开放、继续增长的趋势,有真切的贡献。只是这种作为,并不能加以制度化。
同时,黄仁宇先生借李世民与贞观之治,分析了道德的作用。他说,李世民的事迹,也使我们了解以道德作执政标准的危险。这也不是说道德本身不好,可以不要。只是人类性情复杂,道德名义后面的真象不可捉摸。这种情况与民国初年的军阀发通电相似,无不以拯国民为志,其重点则是“我”为其拯救者,要是反对“我”,则是叛国殃民。西方的政治思想,坦白的承认人性本恶,反能造成政治体系的“制止与平衡”,尤其值得我们反省。
史学家的为难处:武则天
一个篡位而颠倒朝代的人物,又在太庙里千秋享配,也令修撰国史的为难。
——黄仁宇:《武则天》
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帝。
武则天的父亲原是山西的一个贩卖木材的商人,因与李渊有交往,李渊起兵后,追随至长安,得到了重用,曾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她在十三四岁之间入宫为太宗才人。太宗去世后,她就被发付感业寺当尼姑,在这里她邂逅唐高宗李治。此后她由高宗的昭仪进为宸妃,于655年立为皇后,据算应当已在30岁左右。
高宗于683年去世,武则天初立她的儿子李显为皇帝,她自己仍临朝称制,不出两月,她废李显为庐陵王,而另立儿子李旦为帝,依然独掌大权。公元690年,她“革唐命”,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如此以女主称帝约15年,到705年春天,她生病后,才由李显复辟,是为中宗。那年年底武则天与世长辞,活了81岁。
中宗之后为睿宗,也是武则天的儿子,而且此后唐朝其他15个皇帝也全是她的孙辈和后裔,所以纵然武后的头衔一改再改,她仍是唐朝的祖先和国母。一个篡位而颠倒朝代的人物,又在太庙里千秋享配,也令修撰国史的为难。他们既不敢褒也无法多贬,因此也更造成机会,使好多人可以以传闻混为史实。
黄仁宇先生说,如果仅短距离地观察武则天,我们很难看出她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她在有些地方,很像王莽,根据《周礼》及其他原因和个人爱好,将政府机构和各种事物频繁地更换名称。可是任何人以为唐朝的太后变成了大周皇帝,仅在装饰门面,在各种事物上加入比较鲜明的女性色彩和美术情调,则是绝对低估了武则天的“革命”。
中国史学者通常以为唐高宗李治软弱无能,才引起这段“女患”。但黄仁宇先生分析说,《旧唐书》云“帝自显庆以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现在看来,他所患的好像是高血压,也妨碍其视力,有多年历史,所以倚赖武则天判断文书,又让她“垂帘听政”,坐在皇帝宝座之后了解大臣的谈吐,已分别开始于650及660年间进行,除此之外,现存史料也不能证实他在长期做傀儡皇帝。
况且李治的好动好改变,与武后也不相上下。武后执政期间改年号16次,高宗就改了14次,最后在位5年,每年年号不同,为前所未有。他曾决定率兵御驾亲征高丽,因武后苦谏而罢。他又与武后相随幸东都,游曲阜,封泰山,到临死的那一天还准备登则天楼。他又建造蓬莱宫、合璧宫、九成宫和镜殿,都具有打破传统的样子。通常历史学家以武后时期进行的殿试,是中国考试制度发展的里程碑,其实早在公元659年,高宗就“亲策试举人凡九百人”。而且高宗在位34年,已经一再自称“天皇天后”,时人谓之“二圣”,所以他生前就已经替武则天留下了一个合法的地位。
他一去世,太子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已经有了皇帝一般的力量。高宗过世之后不久,首先发生问题的,是儿子李显。他虽被立为皇帝,未有实权。在这时候他封皇后(即后来的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但管重要任免的中书令不肯同意。这不仅是官衔禄位问题,还因为侍中是举足轻重的官职,如果将它任命给皇后的父亲,势必会与太后冲突。这件事引起了武则天的不满,成为废他为卢陵王的主要原因。
武则天控制政权,成为她本人和亲信安全的惟一保障,她只有一步逼一步。李显与韦后既被流放而受拘禁,一有使者,就很惶恐地以为是母后要赐他自尽的诏令。另一个儿子(所谓章怀太子贤),很可能被她亲信所杀。还有一个儿子早死,剩下一个儿子李旦,纵要他做皇帝他也不敢出面了。以后她清算唐朝宗室,越做越紧,也逼得很多李家亲王造反,因此才将他们诛杀殆尽,只有一些年轻的孩子因为流窜到岭南,才幸免于难。
这类事情固然可以表示她的凶狠性格,一方面却也是很多复杂因素一时聚集所致。她的特务政治和恐怖政治也是此时的产物,其目的就是要让朝中人物于逆顺之间分别去留,以至于对她忠心耿耿的狄仁杰,也一度被她判处死刑(天授三年(692年),酷吏来俊臣由于与狄仁杰有矛盾,对他进行诬陷,下狱判死刑。后来由于获得面见武则天申诉的机会,才得以免死,不过,仍由原来的地官(户部)侍郎和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贬为彭泽令。)
武则天能够制造她的理论。她发觉自己为唐朝的皇太后,已经不能控制眼下局面,即使是让儿子做傀儡皇帝,也仍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决定“革唐命”,自称武家源出于周文王,本身为“圣神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