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引言里已经说过,有人认为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里留下了一段尴尬局面。但这未尝不是好事,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去了解中华民族演进的历史。当然,对于此段历史,大家可能会有一个疑惑:难道说在这长期分裂之中,就没有一些积极的、能够重新走向统一的方面?当然是有的。
我们已经讲过,均田制是重整中国社会的关键一步,它的重要性,已经在黄仁宇先生那里,得到了多次强调,这里暂且不说。至于其他方面,黄仁宇先生也一一做了分析。
首先是各民族的大融合。这是一个大趋势,不光孝文帝改革,走的是这条路,北周的创始者宇文泰也是这样。宇文泰也是鲜卑族,北魏建国之初,最有名的家族共36位,其他的大姓也有99位,但是这些家族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大多绝灭。554年,宇文泰下令重新从政权中挑选“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也就说,让这些人继承“光荣的革命传统”。
表面看来,这是对元宏的汉化政策的一种反动,也强调鲜卑民族各部落在历史上的传统,而实际上在他盘踞的关中地区,并没有很多鲜卑后裔。他的胡姓,也只能赐予汉人及胡汉混血的将领。这样只会更提高汉人在朝中的地位,而将胡汉的界线磨灭。其背景则是长期分裂的局面下,北方成为融合各民族的一大熔炉。少数民族之逐渐被多数民族吸收同化,也就不可遏止。
关于兼并一事,前面已经说过,当时人认为秦汉以来大帝国之崩溃,在于“兼并”。土地一集中,则地方官无法处理境内行政,并且由于地方的争执,影响到朝政。这样之事能够发生,则是“选举制”之不良,以致汉末所推荐的孝廉都是豪门子弟。这种士族力量的膨胀,也影响到军事行动。在政治秩序崩溃的时候,立坞设盟,只有靠世家大族的领导。
黄仁宇先生强调,这种种妨碍统一的情形都要在长期分裂,兵革常起的局面下逐渐淘汰澄清,有些历史学家每提到中国的重新统一时,总要强调中国传统思想的伟大。但是传统思想能够发生功效则是因为社会组织已经和它接近。
宇文泰在文治方面最闻名的措施是任命苏绰为度支尚书,让他规划新政府的各种设计,此人的设计,以《周礼》为依规,也就是预先创造一个数字的公式,向真人实事上笼罩着过去。北魏以来的三长制和均田制,都有这种“间架性设计”的趋向,中央政府因此又可以掌握大量的农民了。
这种趋势也可以在考试制度演进的历程中看出。汉朝的对策并未正规化,只有隋唐之后才算有了固定的程序,也才算全部公开,这固然是制度上的进步,然而若是没有社会进化的背景,就不会有这么多布衣学人应试,而他们也仍会被宗党和豪强所抑制。
当然,黄仁宇先生强调,这样一个由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统治无数小自耕农的体制,并不会因全国统一而立即成为事实,这中间是经历了很多周折的。比如,589年,隋灭陈,可是第二年江南的巨家大族全部叛变。可见南方仍受巨家大室的操纵。但这些巨家大族的弱点,则是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所以到最后,他们被杨素各个击破。
佛教也是一个很有作用的方面。尽管有人对佛教毁誉参半,但在黄仁宇先生看来,其实佛教是一个极广泛的称呼,也可以说是印度带来的文化,渗透到中国的思想、文学、美术、建筑、科技和民俗各方面的一个概称。它需要与中国固有的信仰不发生根本的冲突,才能两相折衷地互相融合。比如,佛教最初传入中国,就面临着对王权的挑战。因为按道理,和尚是出家人,不必要服从世俗权力(皇帝)的管辖,所以他们在与皇帝会面时,通常是不需要也不应该参拜的,这就是常说的“沙门不拜王者”,但是这样一来,皇帝不干了:为什么要超越自己的权力范围?经过多次较量,和尚们答应可以参拜,而皇帝也做了一些其他方面的让步。
黄仁宇先生认为,针对南北朝的时期,佛教不是一种带强迫性的宗教,因之它才发生了一种广泛的和普遍的功效。它没有把云岗龙门造成“圣地”,或被方丈国师所掌握,因之转变而为一种政治上的势力,所以纵有华夷之界伦理之争等波折,它仍能够长久的与中国固有文化共存。因为如此,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构成团结力量的因素。小老百姓接受“真言”与净土宗的仪式和念佛乐及往生的粗浅解释,与士大夫欣赏的天台、华严的悟观与禅定,同为佛教。在这种条件下,佛教也可以算做已经发生了融合胡汉贯通上下的作用。
至于文化的传承作用,前面已经多次说过,这里略去,倒是魏晋玄学需要再强调一下。对于魏晋玄学,黄仁宇先生认为,我们通常一提到它,脑内可能立即浮上一个“清谈误国”的印象。但是从领导淝水之战的谢安看来,则清谈并不一定误国。西晋的“竹林七贤”,固然包括“不与世事,酣饮为常”的阮籍,但是也包括了大树下打铁的嵇康,更包括了“好兴利”的王戎。可见得他们共同的达观,并不就是消极。
还有传统的阴阳等辩证唯物主义观念。当时人尚“无”,晋朝则有裴頠做《崇有论》,与之抗衡。他说:“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这时原“体”,是依靠的意思,整句话是说,生命是有规律可以遵循的,这就是“理”;而“理”所依托的,是“有”;而“有”之所以能够存在,还是要有凭借。这几句话已经说明,没有物质就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也不能创造观念,所以黄仁宇先生说,他简直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早的唯物论哲学家之一。
即在“六朝金粉”的建康,也有南齐的范缜作《神灭论》。(范缜,字子真,今河南泌阳人,少孤贫而好学,十多岁时拜名懦为师,在其门下数年,布衣草鞋,在同学面前毫无愧色。学成后,博通经术,尤精“三礼”(《周礼》、《仪礼》、《礼记》),曾任尚书殿中郎。)他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形”(物质)和“神”(意识)的关系,就好比“刀”和刀的锋利,没有听说刀都没有了,锋利还得以存在。这比裴頠的唯物论又更进一步。这种议论于公元5世纪时提出,也不同凡响。我们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论和立场,也可以想象中国人这种共通的信心,而这种自信心,也必定会在重新统一的过程中,发生过无可衡量的作用。
南北朝有时也被一般作家写成一段士气消沉、人心不古的时代。宋前废帝刘子业为妹妹山阴公主置“面首”(男宠)30人。齐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花贴地,令潘妃行其亡,曰“步步生莲花”,同样被斥为无道,也同样被视为这个时期的代表。结果这些20岁不到的年轻人,在相继被弑后,还要在历史上担待千古罪名。
黄仁宇先生又说,有正则必有反,这样看来,他们既已永远的称为废帝昏侯,可见得传统道德观念并没有因为长期的政治分裂而全部淹没,如果真的是士气消沉人心不古,这一段历史就不会如此写。总之,这事实的背景是:汉代虽亡,过去多年来中国已经产生了一个独一无二文教式的体系,足以支持一个以小自耕农作基础的大帝国,一到客观的环境许可,这样的一个大帝国就可以重新粉墨登场了。
要点
此专题是“长期分裂”的下半部分。在这一部分,我们专门讲到了几个对走向重新统一有重要意义的问题:北伐、孝文帝改革以及一些积极因素。第一个方面的问题,是南朝为统一的努力;第二个问题正好相反,是北朝为统一而进行的工作;第三个问题则是从综合的角度来看问题。有了这些方面的了解,我们也就大致可以对于统一与分裂的问题,形成一个比较明确的观点了。
概念解释
“府兵制”:西魏和北周时期,建立了府兵制度。它在形式上采取鲜卑八部之制,设八个柱国大将军,每个大将军开两府,每府领一军,共二十四军。府兵不入民籍,另立军籍,自备武器,有兵农合一的趋势。府兵制对隋唐的历史有重要的影响。
“天台宗”:中国佛教宗派之一。相传其创始人常住浙江天台山而得名。天台宗以《法华经》为主要教义根据。其主要思想是认为一切事物都不具备客观存在的物质基础,事物(法)只是因缘和合的假想。
“华严宗”: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因以《华严经》为主要经典而得名。其实际创始人为唐朝的法藏,他与武则天交往较密,为华严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华严宗宣扬“一真法界”的最高宗教精神境界,认为世界存在于一个有严密结构、互相依存的关系整体中。
“鲜卑”:中国古代北方游牧部落之一。公元前3世纪,匈奴破东胡后,迁至辽东塞外鲜卑山,遂以山名为号。经过多次反复,鲜卑族在东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了它发展的最高峰,它先后建立的国家有吐谷浑国、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北魏、西秦、南凉等国。由于吸收了很多汉文化,鲜卑族渐与汉人融合,到隋唐时,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鲜卑族已经不复存在。
思考题
1.如何评价孝文帝改革?
2.试分析中国统一的几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