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的山地是黏性极强的黄土,下雨天,地上非常滑溜,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满身的泥浆。就读村小的农家小孩,家住远地的,要翻山越岭,过河涉水,而川东多苦雨,许多孩子经常是满身泥水走进教室,永才也不例外。永才出身贫苦,村小就读五年从未领过新书。一般的农家孩子,早就被生活的苦难磨去棱角,最多读到初中后,就回家务农,在惋惜中重复祖辈的宿命和麻木,跟鲁迅笔下的闰土实在没有两样。但永才没有这样复制自己的人生,他孱弱得似乎身体经常轻微发抖,但却一直把书念了下去。因为内心的刚强,也因为内心的热爱,从弥勒小学,念到了永安公社的初中,又念到了涪陵城里的重点中学,最后念上了大学— —那个时代的大学入学率极低,这在永才的家乡,无异于今天中了彩票。
在老家,除了长江这位自然母亲的伟大意象,成为我们共同的基因外,还有彼此都记忆深刻的涪陵榨菜青菜头,青苗蔓蔓的丘陵,丘陵中的野兔子,长江冬季干枯后暴露的河床,以及一个又一个连着的小湖和小湖里敏捷地乱窜的鱼群。长江连接着大海,大海连接着世界,当看到每年冬季从北方飞来江边避寒的野鸭、大雁、白鹤,我们还会感觉到它们从天上携来的北国信息。自然是多么神奇,自然满足了我们,又孕育了我们。
后来,我们又同在狮子山上度过了每个人都铭刻难忘的大学四年。一个农人的孩子,造化弄人,偏偏学的是外国语言与文学,就好比诗人艾青,大堰河的乳汁,却哺育了他充满法国风情的诗意。永才略微羞怯木讷的性格,被异域文化赋予了浪漫多情的色彩。
20载转瞬过去。2010年,在我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他,几乎快要把永才忘记的时候,他却突然来找到了我。于是,时间与空间,一切又重新连接起来。
这一次,我请他喝山西汾酒,饭桌上他兴奋地侃侃而谈,说写了不少诗,而且马上就要结集出版了。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出版诗集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个年纪的人还写诗,似乎有点自家酿造的米酒,搁置时间太久变得酸涩,那味道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如今,他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外貌似乎丝毫没有因此变化,羞怯却已经完全褪去,换上中年人的沉稳与些许从容。他慢条斯理地告诉我,现在收入过得去,为他母亲庆生的时候,回农村老家办酒席,操刀为厨者都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数字。这时,我就不由得记起他当年羡慕我皮鞋起码值500块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