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我离开蓉城去北京一所高校栖身。在终于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后,艰难生存的压力中,故乡的一切,突然就从我生活的视野里消失了。紧随而至的急风暴雨,我的理想被冲刷得只剩下苟活下去的卑微的愿望。永才与我的联系自然也中断了。大约两年后,永才送他的亲友出国远赴加拿大,他居然找到了我的单位,并找到我。
那年夏天,他与我在我们学校异常简陋的招待所里,他坐在凳子上,以巴人的习惯,光着脚丫子,有一句无一句地瞎聊。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我印象较深的一个细节是,他羡慕地看着我穿的新皮鞋,有点讨好,也有点嫉妒地猜测道:“嘿,你这双皮鞋,起码五百块!”我心里浮起一丝得意后,不禁有几分嫌弃他的庸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写诗,也看不出他具有诗心。我实在是太自大太傲慢了。
永才与我,是大学不同系的先后同学。我曾经听母亲信里唠叨,她一个学生也考到我就读的学校了。但与永才真正有交往时,我已经读研。他在外语系,我在中文系。他有时来找我,并非一起探讨学问,而是因为我是他的老乡,是他老师的儿子。我还记得他总是把我当兄长的神态,分不清是恭顺还是尊重;我还记得他对我透出一种很自然的亲切,就像血脉相连的弟兄。
永才幼年生长在四川涪陵市毗邻长江的一个村庄,他就读的小学,就在这个村山梁上的一座庙里。“文化大革命”前,小学名叫弥勒小学,“文革”中破除四旧,这个校名不能用了,就赶忙改为红梅小学。我也是在这所小学就读的一、二年级。我的母亲“文革”前就被下放到了这所学校,永才另一本诗集里的《怀念弥勒小学》,写到我的母亲时,他说,“二十多年了,我还在怀念/这些传道授业解惑的我的老师/像那座庙里的佛心/让智慧的雨水/打湿了我童年的夏天”。因这个原因,我始终对永才有一份亲情,这也正如永才始终对自己的母亲感情深厚一样,我永远依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予我精神家园的我的母亲。
那座古庙改成的学校,也是我就读大学后第一次作文《母校》的描述对象。虽然后来我去成都接着读小学,再也没有回到弥勒小学,小学一、二年级时并不认识永才,那我们的缘分就该尽了。但我们有着相同的童年记忆:虬枝苍劲的黄桷古树,一排国槐,花开时沁人心脾的芳香;树上的喜鹊窝,山梁上的猫头鹰,偶尔飞过的野雉,拖着长长的华丽的尾巴;远远遥望,长江忽隐忽现,而满江川流不息的波澜,曾经给我们幼小的心灵带去多少神秘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