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四更天,西苑的院子里还亮着一盏灯,庭院下,秦少怀一个人坐在石凳旁,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清冷,虽已入了春,夜里还是有些寒意。前些日子墨色同他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放在心上,他自然也相信既然墨色都跟他说了,那么此事必定是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不相信罢了,想到这里,脸色苍白的他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么晚出来也不披件衣服?”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秦少怀转过头,眼里满是柔情:“吵醒你了?”
于音摇了摇头,将一件外衣小心翼翼的盖在他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背:“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秦少怀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道:“若是轩里出事了,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的。”
秦少怀握住她的手,让她在一旁坐了下来,月光下,他静静的凝望着她,眼神复杂:“阿音,你……”
于音看他欲言又止,反握住他的手,唇角微扬,目光温和:“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秦少怀一怔,看着她坦荡的笑容有些奇异,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忽然笑了,将她揽入怀中:“没什么,估计是这几日太累了。”
于音安静的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呼吸细微,没有再多问。
果然不出赵雍所料,第二日夜里真宗便宣他入宫,当然,在场的还有太子赵岐。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灯,烛火忽明忽暗,屋子里的三个人也俱是面色沉重。
“三弟要在四日后的祭祀大典上动手了。”蓦地,真宗淡淡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什么!”赵雍惊呼,不敢相信的盯着真宗的神色,“三哥这么快动手?消息可靠吗?”
“是我安插在宁王手下的人报的信,错不了的。”台下赵岐解释道,“宁王的兵已经在城外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随时都可攻入城门。”
赵雍有些失神,脸色也渐渐发白,他没料到事情竟发展如此之快,三哥虽然早有此心,但也不至于这么鲁莽贸贸然就行动啊?
“五弟,”坐在王座上的人终于再次开口,他沉着声音,面带难色,“这次真由不得朕了。”
赵雍却没有去看他如何不忍与无奈的表情,他低垂着眼,望着乌黑的地面,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展开来:“皇兄想让臣弟怎么做?”
真宗走下台阶来到他的面前,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城外宁王的部下中有一半当初都是你的兵收编进去的,祭天大典那天朕需要你去稳住他们,只要拖住两个时辰便可,其他的事情太子都已经安排好了。”
“臣弟知道了。”没有犹豫的,赵雍低低的回答了这一句,一如这些年他纸醉金迷萎靡不振的样子。
“五弟,朕的性命可都交在你手里了。”真宗按着他的肩膀,低声道。
赵雍终于抬起眼,眸子里的光芒捉摸不定,只是定定的看着真宗,许久,才一字一字道:“臣弟定当不辱使命。”
昏暗的房间里,即使如此近在咫尺,其实真宗也不能看真切他的表情,他似乎又轻叹了一声,收回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好了,夜也深了,你先回去吧。”
“那臣弟告退了。”赵雍也没再多问什么,应声退下。
赵雍走了之后,真宗望着紧闭的大门一直没有动,“父皇,怎么了?”太子见状问道。
沉默许久,真宗忽然转过身吩咐:“传朕口谕,宣李崇义将军火速携一支精兵秘密进京。”
赵岐愣住:“父皇,您不相信楚王?”
真宗没有说话。
“可是——”赵岐犹豫着,“李将军是镇守边关的要员,万一此番进京,让敌国有了可乘之机怎么办?而且李将军离京师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快马加鞭到了这里也未必能赶得及啊。”
真宗默默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不停来回踱步,眉间沉重,确实如此,但是……“眼下情况紧急,顾不得那么多了,你派人照朕的口谕传旨就是,切记要小心行事!不能走漏了风声!”
赵岐深蹙着眉头,眼里充满了不赞同,却最终只能点点头:“儿臣遵命。”
“你醒啦?”听到病床上有动静,服侍的婢子惊喜出声,连忙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坐了起来。
那青年男子面色苍白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有气无力的问道:“这是哪儿?”
“楚王府。您先歇着,奴婢去通知王爷。”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楚王府?他怎么会在楚王府?他迷茫的望着房间里的装饰,努力在脑中搜索着昏倒之前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越想头部越是发痛。
很快门外就又响起了迅疾的脚步声,赵雍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床榻边上,关切的问:“梅兄感觉怎么样?可有不适?”
不错,这身处在楚王府别院里的真是前几日说是自杀在牢中的梅清远,梅清远想起身给赵雍行礼,却被他按住:“你这儿身子骨还没好,不用行什么礼了,再说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梅清远颔首:“对了,我怎么会在王爷府中?”
“是我收买了牢中的人,给你灌了药,造成假死的样子,才躲过这一劫。”赵雍淡淡解释了一句,没有丝毫居功的意思。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梅清远挣扎着起身向他作揖示谢,突然想起来,“那王爷一定救下我娘和我妹妹了吧?”
赵雍脸色顿时白了一下,别过脸,顿了顿沙哑着声音:“你先好好休息吧,之前的药对你的身体还是有些副作用的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他匆匆交代了两句,想起身就走,却还是被梅清远喊住了脚。
“王爷,”他艰涩的开口,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是不是她们出事了?”
赵雍背对着他,一时间脚下像灌了铅,再也走不出一步,他沉默着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梅清远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看他这样的反应,心里已然有数:“王爷直说无妨,我——受得住。”话还没说完,竟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赵雍闻声连忙回头按住他的血脉,稳住他的气息,叹了口气:“我收到你给福叔的信已经迟了,再赶到红梅山庄,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这几日我也一直命人将宁王所有的山庄别院都探查过了,可是也都毫无消息。”
梅清远紧闭着唇,脸色像死去一样苍白,眼里的神色完全黯淡了下去。
赵雍见他这样子,心有不忍,劝慰道:“梅兄放心,我会派人继续查下去的,其实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梅清远惨白着脸,心中早灰冷绝望,他清楚的明白赵雍这番说辞只不过是安慰他而已,他既已答应了去做替罪羊,那他的母亲和妹妹对宁王来说更是毫无用处,又何须费心将她们藏起来呢,当初正是因为清楚的明白这一点,所以那夜他想法设法的联系上酒馆的福叔,让他送信给赵雍,希望他能救下他的母妹,哪知还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将宁王的恶行一举揭发出来!“对了,那案子后来如何?”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赵雍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忧心忡忡的低声道,“明日宁王就要动手了。”
“什么!”梅清远一惊,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以他的了解,宁王虽无大智,却断然不是个如此鲁莽行事的人。
赵雍苦笑着摇摇头,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整件事的经过,他低沉着声音,眼底满是疲惫与倦意,末了,他顿了顿:“这段时间怕是顾不上梅兄了,这两日我会派人将你送至安全的地方,之后梅兄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梅清远一事愕然,难道他救下他不是想收买他做他的心腹吗?怎么会如此轻易放他走?
赵雍看他一脸错愕的表情,知他在想些什么,眼神中掠过一丝悲凉,笑了一声:“明日之后,朝中形势定会重新洗牌,我都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全身而退,难不成还留你一同与我身犯险境吗?”
“……”梅清远说不出话来,确实,此番事变虽是冲着宁王而来,但赵雍这边若处理得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拖下水凶多吉少,这样一想,他看着赵雍,不禁带了一丝敬佩,自古以来有多少主子会如此顾及到手下人的安危?
“梅兄你先好好休养吧,后面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赵雍也没再多说什么,告了辞便出去了。
梅清远望着远处,眼中的神色复杂不定,再想到母亲和妹妹,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而此刻太子府里也是一夜无眠。
“瑞珍,”房间里,赵岐握着白瑞珍的手,温柔的拨了拨她耳边垂落下来的发丝,他顿了顿,“若是——明日出了差错,周毅会带你离开,你,一定要跟他走。”周毅是他的心腹,武功高强,相识二十多年,亦仆亦友,一如墨色之于赵如眉一般。
白瑞珍依偎在他怀里,睫毛不易察觉的颤了颤,顿时红了眼眶,却忍着没有流出泪来,她暗暗吸了两口气,闷声点点头。
赵岐没有再说话,多年的夫妻,他是知道她的脾性的,若明日真出了变故,她绝对不会留下他一个人走,而此刻应允也不过是为了不让他担忧罢了,刹那间赵岐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但是,他对于白瑞珍似乎总少了点什么,他们一向是相敬如宾,他对她似乎更多是敬重。赵岐望着窗外的月亮,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他一愣,眉头不禁微蹙,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瑞珍担忧的劝道:“时辰不早了,你休息一会儿吧。”还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之后便是一场恶战。
赵岐摇摇头,反倒是劝起她来:“我不睡了,倒是你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去睡会儿吧,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他的眼神安定而沉静,语气似往前一样,可是她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也许一别便是终生,她别过去脸,偷偷擦了擦眼角,再转过来已是一副温柔的笑容,弯着唇角:“嗯,那我等你回来。”
一直看着白瑞珍睡着赵岐才悄声退出房间,许晶晶早已在外面候着,赵岐看她也是一脸凝重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你怎么也苦着个脸,谁欺负你了?”
“殿下……”她懦懦的唤了一声,还没出声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眼角的泪痣盈盈欲坠。
赵岐收起了笑容,轻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边走边说:“晶晶,也许过几日你便能见到你的家人了。”
泪水就像是决了堤似的,许晶晶呜咽着,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把一句话说完整:“晶晶……不……想要……殿下走……”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这几日府里如此凝重的气氛让她知道有大事要发生,甚至可能威胁到赵岐的性命。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赵岐心中忽然一软,他停下脚步,摸了摸她的头,忽的道:“晶晶,若此次能安然度过,你便嫁给我可好?”
许晶晶怔住,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他依旧是那温润如玉的笑容,眼眸明亮如星的望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蓦地又抽泣起来,不停的点着头:“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说着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灰蒙蒙的天空已经一点一点亮起来了,明明是春天,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凌厉肃杀之意,谁也不知道六个时辰之后,这片又天下会是怎样?